第4章 玩具

第三环带的南池区闻起来像是贵金属和电路的味道，如果你去询问基地几个环带地下城的居民，百分之八十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那里聚集了基地最富有的人，高档的私宅和阔绰的度假区比比皆是，在人工制造的橘紫色天幕之下，夜夜笙歌之中闪耀着财富的无形光芒。

        再形象一点，就像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洛城傍晚，棕榈树在沿岸海风的吹拂下摇动树叶，在南池区，戴上一副墨镜，再找一张沙滩椅躺下，你完全可以假装自己还在一百多年以前沐浴着绮丽夏日的梦境。

        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整个第三环带都那么珠光宝气。再高级的商场也总是有垃圾桶的。

        方域在床上翻了个身，灰尘飞了起来，破破烂烂的床垫让他睡得很不安。昨天他离开“得月”，花了大半天时间赶到第三环带的边缘。车上他思考该怎么进入那个天鹅宫，又该怎么拿到云瑟妮想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该怎么救出那个姑娘。他的脑子像扔进离心机飞速运转的浆糊，不敢去想自己正在靠一个人的力量对抗所谓的公司高层这个事实。

        第三环带的城市叫圣洛科城，边缘城市显示出略显残破的景象。有种城市建设到了一半发现建设不下去，又只能丢下的匆忙和无奈。这儿能看到的最高的建筑是一座购物中心，现在已经变成居民楼、办公楼和帮派聚集地混合成一体的多用处建筑了。当初建这栋建筑的建筑师大概会很欣慰吧。

        方域在附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汽车旅馆，旧旧的房间，旧旧的床。打开灯，就像进入了一个有照明设备的棺材。要不是亲眼所见，方域还怀疑自己身处的2172年只是一场无厘头的梦。他完全可以再行驶上一两个小时，就能在靠近城的酒店里歇脚了，但他不想花那么多钱，只在南池区的高档酒店住上一晚。就这样，他开着灯，就着窗外的星光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开着的窗居然透出一丝凉气。外面的天色依旧，路灯日夜不休地醒着。他抹了抹脸，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门缝里塞进了一叠小小的可读芯片，大概都是些广告。看来这儿的旅店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这儿的某些产业也亟需开张。不过这个房间还有个小型的自助饮料贩卖机，真是件奇事。方域给自己搞了杯合成咖\\啡\\因制作的咖啡。

        味道除了有些古怪之外，说不上是多难喝。其实不加奶不加糖的纯正黑咖啡本身，也算不上是多好喝。方域心想，这一切不过都是大脑神经的错觉而已，错觉，只要能骗过大脑，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调出自己终端的全息操作界面，给chris打去电话。

        “我亲爱的黑客朋友，收到我发过去的附件了吗？”方域皱着眉咽下一口苦涩的咖啡，泛着些许油光的棕黑色饮料看起来有点像汽油，“这是一次很紧急的行动，我恐怕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收到了，”chris听起来精神奕奕，方域开始想象这个年轻嗓音后面会是怎样的一张脸，“明天晚上，天鹅宫。好消息是天鹅宫只是那段时间被赖金包圆了，他的安保措施再严密也只是临时的，况且天鹅宫很大，他的耳目不可能覆盖到每一个角落。我可以很快攻破他们的墙，把监控和一切对你不利的设备控制下来。”

        “好的，说实话我觉得你比我可靠多了，”方域盯着手中的咖啡，那个深色的镜面倒映出他有点憔悴的脸，“你能帮我找到天鹅宫每一层的平面图吗，我需要研究一下。”

        “没问题，”chris说，“我会再发给你一些其他的资料，包括赖金还有那个斯慕俱乐部。”

        “谢谢，很有用。”方域终于还是决定把手里的合成咖啡倒掉了，如果说咖啡的作用是提神醒脑的话，方域觉得光是这么一口，它就已经做到了，那么还要其余剩下的干什么呢。

        他很快就收到了chris的资料。天鹅宫有五层，实打实的豪华。要说为什么在其他星球的殖民地也要那么招摇地浪费土地，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特权吧。殖民的新生活都靠着货币的流通才存在，星际时代的人们也能开始新的地球梦。那些在地下城偷偷抗议或者传教的人会说，都烂掉了，新地球联邦从一开始登上这颗类地行星的时候，就已经烂掉了，因为移民本身就来自地球。一切都只会是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天鹅宫很多开放式大厅，相对独立的房间不多。我找到了几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到时候我会先从这几个地方入手。”方域的声音传来，chris通过虚拟屏共享，看到了方域在几个房间做上了标记。

        “你到时候有办法通过脑网络共享视觉和插口吗？“chris问。

        “我没连脑网络，所以，不能。”

        “啊，这下可能有点麻烦……”chris顿了顿，“好吧，那这样。你想办法从我做过标记的天鹅宫的后门进去，那些后门没有监控，在你离开后门进入天鹅宫内部的时候，把走廊的针孔监控破坏掉，然后把监控埋在墙里的插口连到一个新的终端上，随便一个插口就行，我只需要提前知道那个终端的序列号和标识码，到时候我会负责通过那个监控侵入。”

        “那么看来我今天得去购物了。”方域说。

        “南池区的物价可不是闹着玩的。”chris半是嘲讽地说道。

        方域耸了耸肩，尽管chris并不能看到。“对了，我会再去斯慕俱乐部一趟，那儿有表面生意，至少花点钱就能进去。进去之后我也把你连入他们的内网，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问题，”chris语气轻松下来，“不过你确定你只有这一个目的？”

        “怎么，你不信我？”方域笑了，“朋友，我不对你撒谎，我这人对那些玩具过敏。”

        “行，行，你随便说。”

        方域无奈地摇摇头：“好了，我得走了，退房时间到了。我们明天电话联系。”

        “没问题。”

        南池区今日阳光明媚。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奶香，明净的天幕上看得到明亮的星星。这有点让方域想到初次来到环形城的时候。

        只不过一个月，二十二岁的方域就已经感受到和基地强烈的联结。或许是军舰上的日子太过飘摇，艰苦的日子并不能真正地让他脚踏实地。在军舰上，你感受不到如同所顿城一般黏稠又充满色彩的欲望和梦想，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饥渴。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所顿城在既不讨人喜欢，又充斥着黑暗的情况下，却依然有人愿意生活在那里。人们说那是因为无处可去，但大家都很清楚，那本该就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嘿，你好，我叫雷斯，”那个高个子男人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他喜欢穿高帮的白色球鞋，和一套连体的亮橘色运动连体服，“我喜欢抽赤牌香烟，来一根吗？”

        雷斯不是军舰的人，他是土生土长的第二环带的居民，从小就在体校有着优异的成绩，深谙所顿城的规则，对生活有着极低的满足感，知道该如何尽可能快乐地活在这座罪恶之城。因此方域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不同于军舰上的知识，他愿意视他为自己终身的老师与朋友。

        “i55型便捷终端，和一包赤牌香烟，总共一万三千五百新元，先生。”结账区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吐出一串数字，方域并不想显得自己太没见过世面或者太抠唆，但这个价位实在令人咂舌。

        “呃……好吧。我猜想要有所收获，就得投入那么多成本，你说呢？”方域苦涩地对那个机器人说。

        “有时确实是这样，但您也可以找您的上司报销。”机器冷不丁说了一句。

        方域皱起眉，左右看了一圈，这里的店不是什么奢侈品店，并没有多少人来，结账区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一个机器人应该说这样的话吗？”方域走出门，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还在做梦么……”

        自动关上的淡绿色玻璃店门后，方域总觉得有人正在盯着他的后背。

        环形城的天让人分辨不清白天黑夜。如同瘾君子在这种泛着紫光的白地也能找到一条阴暗的小巷醉生梦死一样，圣洛科城的暴徒在这个销金窟般的城市也过得同样活色生香。方域叫了辆迈科洛夫高档型出租车，这样才不至于被斯慕门口的保镖看轻，不说有多恭敬，至少他们不敢对你动手动脚。

        方域在半高空看到一排排的店面，和所顿城不太一样，又同样的招摇。他知道在这样光鲜又冷漠的表皮下存在着怎样黑暗而疯狂的交易，但即便是作为警察的他，已经把暗黑的水面掀起波澜的他，也无能为力。“要想打败暴徒……”雷斯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就要让自己也变成暴徒……”

        他来到斯慕俱乐部，那儿的入口在一座低矮的山旁，俱乐部楼顶有停大型浮空车的位置。果不其然，从高档出租车中出来的方域没有遭到保镖的斜眼，他顺利地进入了这个低调的地方。

        不同于外表，斯慕俱乐部内部并不低调，它的每个角落都叫嚣着属于南池区的豪华。巨大的正门有着靓丽的荧光粉色和蓝色，装饰着大块的高档人工鳄鱼皮革，入口处的服务台有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向方域打招呼。

        “只是路过，你懂的，有点无聊，听说这儿有南池区最棒的娱乐活动。”方域说着，注意力转向服务台上一盏古老的泛着铜色的玻璃灯盏。他曾经在一本艺术历史电子书上看到过，地球上有个地方叫摩洛哥，这个灯盏的玻璃很像摩洛哥当地的传统纹样。这样的灯在环形城价格不菲，做古董生意的人都在争抢着拥有这样一盏完好无损的艺术品。

        “好的先生，您只需花费一万新元登记就可加入我们的初级会员，加入后俱乐部前两次服务免费。”

        又要一万……方域心想，这下我得和云瑟妮好好要价了。

        他用一个假的身份登了记，拿到了斯慕俱乐部的电子证明。暗淡的环境下，墙壁上亮着电光蓝色的灯管。进了大厅后，方域发现这一层其实像个酒吧。没有“得月”糅杂了各种风格的装饰，没有来来往往的中间人和情报商，没有唾沫乱飞的谩骂和争斗，斯慕像是这个新时代催生的高雅却冷血的产物，复古后现代风格的黑色内饰，像是嫁接于钢铁机械口罩后的一个女人，顶着一张光洁的、毫无破绽的粉色面孔，不苟言笑地在你面前跳着脱衣舞——而你还是硬了。

        方域觉得有点不适。不适之外，血管中的某些化学物质也在蠢蠢欲动。

        “嘿，”他回过神，看到一个有着浅棕色头发，深蓝色眸子，斯堪的纳维亚人长相的漂亮男子朝他打了个招呼，他的手里拿着喝了半杯的酒，“我看到你有点不舒服，没问题吗？我扶你去那里坐下，好吗？”

        方域摇了摇头，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感受不到他作为人的气息，那是一种物种之间的潜意识信号，也就是说，他面前这个长得不错的“人”其实是个仿生人。方域忍不住起了点鸡皮疙瘩。

        他稍微打量了一下对方，就和斯慕给他的不适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他似乎又能感受到这个机器人身上一点属于人的活力。

        那人直直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方域的眼睛，眼底如同燃起了好奇的欲\\火。“你是警察吗？”

        “不是，”方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和你有关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只是因为我喜欢警察而已。”他绕着方域走了半圈，微微凑近了身对他说：“性感。来这种地方的警察显得很性感。”他笑了起来。

        “像你们这样的……人，也有选择的权利？”方域看着这个高挑的男子。对方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

        “什么权利不权利的，你觉得人工智能有所谓的权利吗？”男人依旧弯着眉眼，意有所指，“只是我的个人喜好而已。顺便一说，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

        “呵，”方域摇头，“你要是真有所谓的“喜好”，ert早来抓你了。你的小秘密只不过是想多赚点钱的把戏而已吧。”

        男人没有回答，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新型塑料包裹住的近似圆柱体的东西，从盖子里一拉，一片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的贴片从里面滑出来。他纤长的手指夹住，递给方域：“你试过这个么？一片，就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度过一天，而且不会对你的身体功能造成任何影响，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在床上会有糟糕的表现……”

        方域冷漠下来：“什么，你这是什么额外付费服务吗？我觉得我暂时不需要……”

        那个男人笑起来：“不，这张算我送给你的，你的脸色不太好，这样就太可惜了不是吗？”

        “什么可惜？”

        “你说呢？”对方保持着笑意，伸手用指腹摸了一下方域的脸。方域感受到了男人指间戒指冰凉的温度滑过自己的脸颊。

        方域后退半步，一下子有些恍惚，看着他把贴片塞在自己手里，天真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接着便朝二楼走去。

        方域看着他身材姣好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米白色的贴片，心中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愠怒。

        “想要可以下次来斯慕找我。”贴片上用黑色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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