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腴霜腻
这日夜间吃饭的空档,林嬷嬷强拉着桓玉去厨房,要紫苏给她赔礼道歉。
一进门,瞧见的却是一脸烟灰坐在灶门口唉声叹气的落魄厨娘。
见她们来,紫苏也只恹恹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开始叹气。
林嬷嬷一脸疑惑,摆好的架势都弱了几分,到底是人老心善,看小姑娘这般反常,便上前去问了她。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紫苏用沾满烟灰的手□□一把俊俏脸蛋,切齿道:“将军今日不知抽的什么疯——唔……”
她一把打开林嬷嬷捂上她嘴的手,继续道:“非要吃什么乳酪,这种偏地小菜,我闻所未闻,又如何做得出来?传膳时恐怕只能把手砍给他了。”
桓玉在心里反驳——堂堂霁州,几时是偏地了?
至于乳酪嘛……
虽然不知谢景为何突然说要吃乳酪,但这却是她唯一会做的小食。
在旁边一直不曾出声的胖胖小声道:“紫苏姐姐都叹了一下午气了,连晚饭都没吃。”
桓玉看着紫苏那副模样,心里莫名爽快了几分。
她走上前,轻声道:“其实……这乳酪,我倒是会。”
紫苏闻言猛地抬头,黑亮眼珠目光炯炯:“此话当真?”
桓玉点点头,微笑:“就是需要一个人来给我打下手。”
紫苏眉目舒展,笑意嫣然:“莫说是一个,整个厨房的人全给你打下手也行!”
“那便麻烦紫苏姐姐去清洗一下盆盎铜铛咯。”
“好!”紫苏一改往日张扬,答应得倒是十分爽快。
毕竟现在有人垫背,就算后面做出来不成样子,背锅的冤大头总不是她。
是夜,桓玉夜置盆盎,取牛乳倒入,又以蔗浆浸泡铜铛。
第二日晨起,牛乳已然簇起一尺高的乳花,放入铜铛,再和入十来瓯兰雪汁,待到腾腾沸开时,便捞起冷却,凝结后整齐切块。
胖胖瞧着那一盘子白白胖胖的乳酪,咽了口唾沫。
桓玉见状一笑,捞起一块递到她嘴边。
胖胖笑着咬了一口,眼中竟然冒出许多晶莹的泪花。
“太好吃了!”她激动道。
紫苏见状,也掂起一块放入口中。
尝遍美食的小厨娘起初只当胖胖没见识,觉着这乳酪应该好吃不到哪去。
孰料,小小的乳酪甫一入口,清甜兰香便沁入肺腑,口感细腻柔软,一口下去,仿佛置身于四月江渚间,汀上莺飞草长,身旁兰芷飘香。
桓玉探头观察她神色一番,等她再抬头四目相对时,那样子竟完全是一副要义结金兰的架势了。
紫苏又咬了一口乳酪,热泪盈眶道:”我家世代为厨,我做了十几年菜,竟不知世间还有这般美味的点心。”
当真有这么好吃?
桓玉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盘子。
这乳酪的做法是娘手把手教她的,据说是道祖传秘方。
紫苏握住她的肩膀,一阵摇晃:“玉儿妹妹,只要你愿意教我怎么做这乳酪,从此以后我便罩着你,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桓玉嘴角一抽。
会欺负人的好像只有你吧。
不过她此生大抵无儿无女,这秘方失传了也是可惜,不若便教给她。
让外祖的心血,不至于跟着她进坟墓。
她点点头,道:“明日我再来厨房教你。”
紫衣小厨娘抱着她泪流满面。
胖胖鼓掌:“好耶!明天有好多乳酪吃啦!”
-
乳酪送到谢景手上时,桓玉正在园中种花。
小将军立在窗前,微风吹过睫上尘。园中枯箨绕篱而走,尽是些枯叶杂草,时而被风卷起飘离地面不到一尺高,便又颤颤巍巍落了回去。
分明是春日,园中却这样萧条。
他叹了口气,正要转身,余光里突然闯进一抹青色身影。
依旧是乌黑的发,红色的丝绢,在风里轻轻拂动。一双莹白柔软的小手捧出一些褐色的种子,轻轻拨开雨后潮湿的泥土,将种子埋了进去。
谢景面上不觉带了微笑。
宽大的白色衣袖软软垂在窗台上,他用手撑着下巴,轻声道:“你种的是什么?”
那道青色身影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而后缓缓从挡住面容的杂草中抬起头,瞧见他后,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笑道:“是石竹花,将军。”
“那是什么花?”
他向来对花的品种不了解,只知道一团姹紫嫣红煞是娇艳,却不知叫什么。
桓玉被他问得一愣,思索片刻道:“颜色艳过桃李,展开如红罗伞盖,亦如舞姬裙摆。”
谢景闻言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这园中虽然暂时萧条,但有她在,想来总有一日会成为最鲜妍明媚的园子。
“将军,乳酪送来了。”
身后响起刘甫的声音,谢景转过身,看见一盘被他弯腰举过头顶的雪白乳酪。
他伸出手,掂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雪腴霜腻,吹气胜兰。
更重要的是,这和他从前在北辰王府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乳酪的香气沁入肺腑,他从回忆中醒转。
桓玉在窗下望着那个头顶紫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背影,不一会儿,便见他转过身来,朝自己递上一块乳酪,笑道:“你也尝尝。”
让做点心的人尝自己做的点心,确是一件有些使人害羞的事情。
桓玉红着脸接过那块乳酪,放入口中。
嗯,外祖的秘方确实不错。
谢景挑眉:“味道如何?”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尚能入口……”
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迅速沉了下来,面色不悦道:“只是如此?”
这小丫鬟实在是眼高于顶,这般美味都不愿称赞一句。
不行,要罚她全部吃掉。
他有些泄气地转过身去,正要拿过那盘子,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何人做的?”
刘甫抬起头,道:“是那位——”他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张大了嘴巴,一双眼睛直直地朝他身后望过去。
谢景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占尽人间十二分美丽的姑娘立在窗前微笑着看向他。
刘甫在他身后道:“便是这位玉儿姑娘。”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裂开来,心上的种子发了芽,枝枝蔓蔓长出新绿枝条。
他眼中似有溪流涌过,看着她许久,开口时声音带了些颤抖:“是你。”
桓玉愣了片刻,旋即轻笑一声:“将军,您在说什么?”
他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描摹,声音又哑了几分:“玉儿,你就是小郡主对不对?”
空气凝滞了许久,终于裂开一道缝。
她终于想起了他。
明远元年的冬天,那个蜷缩在桥下的小少年。
他身上衣衫单薄,在风雪里瑟瑟发抖,嘴唇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晕死过去。
那时北辰王妃同桓玉胡诌,说要明月桥下最寒冷的冰才能做出最好的乳酪,她便带着几个婢女小厮去桥下寻冰,冰还未寻到,却瞧见一个生得极漂亮的小少年。
他生得那样好看,仿佛周遭久久不化的雪也一瞬间融化了。
桓玉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带回北辰王府养了一个冬天。
小少年昏迷了一个冬天,她每日亲自喂他汤药,给他吃自己做得做好吃的乳酪,像照顾一只受伤的小鸟那样悉心照顾他。
开春那日,北辰王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
几天后,桓玉回来时,听说小少年醒了,他师父来接他回去了。
她一边哭一边倒炉渣,伤心他连跟自己道别都不肯。
再后来,她长成了霁州最美的姑娘,又是在明月桥上,远远瞧见一个卖芙蓉糕的小生,那眉眼轮廓都像极了当初的小少年,一见倾心。
其实一直都是他。
可是他们之间如今隔着那样一条让人绝望的江流,她遥遥望着对岸的他,想对他伸出手,那些载着灭门仇恨的江水便咆哮着涌来,将她的脊背压垮。
她听到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扬起一个明亮至极的笑容,平静道:“会做这一盘乳酪的人何其多,将军何必靠味道认人?”
“可这味道我不会记错。”谢景眼尾有些发红。
“将军既然喜欢玉儿这乳酪,那玉儿便给将军说说由来。”
桓玉垂下眼睛,负手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娓娓道来。
“约莫四十年前吧,霁州城花开得最好的一年,城中来了个小书生。这小书生背着一箱子旧书,却不爱翻书,也不进京赶考,而是在溪边搭起了茅屋,洗手做乳酪。”
“有水便有船,这溪边的游子过客来来往往,萍聚一场,尝过这乳酪的滋味后便像将军一般,再也忘不掉。一时间,小书生的乳酪名满霁州。”
“太守大人家的幺女生得极美,却也是个馋嘴的,甫一听闻城中还有这般美食,马不停蹄就去了溪边的小茅屋。那小书生本不是个攀附权贵的,却特意整了整衣衫,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为千金大小姐端上一盘霜雪般的乳酪,大小姐本垂着头,看见那双手,却忍不住从乌发下抬起了一双美目。”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就好像,走过了一生呢。”
她抬起眼,一双秋水眸笑意盈盈,对上谢景微红的眼睛,道:“将军是不是以为,这又是个话本子里的故事?”
谢景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不语。
“若是话本子,让穷书生写个好结局便是。可偏偏,是在这红尘俗世里,大小姐与书生私奔,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女儿,太守府的人找到了他们,太守夫人以死相逼。”
“后来呀,二人便殉情了,留下孤女被太守府收养。”
他终于听懂了,也终于想起这是谁的故事。
乌发红唇的少女笑得温柔,笑意却冰凉:“将军须得知道,这乳酪,是个害人的东西。”
兰因絮果,由此而来。
“将军不妨一猜,那孤女跟玉儿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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