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蝇头小字
“那是玉儿的……母亲。”
谢景漆黑的眸子静静瞧着她，声音轻得好似在叹息。
她却沉静地摇摇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道：“将军错了，这孤女与玉儿并无关系。”
“玉儿，你不相信我。”
“不，是将军不相信玉儿。”
这话掷地有声，底气似乎足得很。
她说完便毫不示弱地回看谢景，目光炯炯。
谢景微微张了张唇，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抬头看了看青瓷釉般的天色，眼底映出流淌的云，最后轻轻道：“玉儿，我相信你。”
-
春色暖，漆木凉。
桓玉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瞧见一道立在书架前的修长身影，白衣金冠，矜贵无双。
“将军。”
谢景转过身，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才从一场大梦中渐渐醒转。
经了昨日那一遭，再见面总归有些尴尬。
桓玉不语，垂着头等他发话。
他思索片刻，展袖在案前坐下，问道：“可会磨墨？”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映着日光，似有星辰流转，让人沉醉其间，难以拒绝。
她忙点头：“自是会的。”
谢景嗯了一声，在桌上铺开一张纸，道：“那玉儿便过来磨墨吧。”
桓玉走上前，目光梭巡一番，瞧见一方砚台。
只一眼，便觉得心跳几乎停止。
那砚赤比马肝，酥润如玉，五星点缀其上，皆填以唯水之玉，中拱一月，嵌一颗红玛瑙，与砚身几乎融为一体，近看如火山凸起，远看如日出橙霞。
而真正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砚侧隐着的两个蝇头小字——子墀。
这是她父亲的字。
谢景见她盯着那方砚台许久不动，似是想到什么，怔了片刻道：“怎么了？”
桓玉失魂落魄，喃喃道：“好砚，好砚……”
这确是一方好砚，是她爹重金购来的，据说后来送给了一位友人，却不曾想，这友人便是眼前的小将军。
那按辈分，她岂不是还要唤他一声叔叔？
谢景弯唇，眼底荡开浅浅思念：“确是好砚，玉儿眼光不错。”
桓玉依旧神游在外，谢景笑容一僵，尴尬道：“玉儿还不磨墨吗？”
她忙晃晃脑袋，把思绪拽回来，开始磨动墨块。
当真一方天砚，着墨时寂寞无纤响，墨沉而烟起。手指触上的电光火石一瞬间，便觉得如触摸上婴孩肌肤一般细腻温润。
她鬼使神差地叩了叩，声如金石。
谢景提笔蘸墨的手一顿，忍不住道：“你还挺懂。”
桓玉身子一震，心有余悸地朝他笑了笑。
她将目光移向他落笔的纸上。
一手行书如江水一般在雪白宣纸上汹涌开来，一笔一画有时如白鹤静立，有时又如燕尾闪过，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一行字下来便让观者觉得浑身疲惫一扫而空。
谢景见她盯得连磨墨都忘记了，便挑眉道：“如何？”
桓玉又开始慢慢磨动那块墨，轻声道：“观将军之书，有如观潮。”
这话一出，谢景便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他本以为她会说那潮如何如何好看，所以他的字也是那般好看，熟料她垂着眼睛，颇为平静地说了一句：“江边女子，自幼看潮，以为世间已无潮，今日得见将军手书，方知潮不必在水中。”
便是在纸上，也有千层浪起，凌空飞舞。
谢景盯着她看了一会，沉吟片刻道：“玉儿想来在书法上颇有造诣？”
这声玉儿一出，偏他声音又好听，桓玉耳尖不由得微微泛红。
“玉儿少时便贫贱，不曾握笔，亦不识字。”
谢景盯着她道：“那你怎说此砚是好砚？”
桓玉波澜不惊：“白玉玛瑙，如此华贵，如何不好？”
“观字如观潮？”
“因为不懂，故而只能以形类比。”
她答得极为流畅，仿佛说的是什么人尽皆知的道理。
谢景掀开眼皮随意看了她一眼，不再深究，继续在纸上书写。
桓玉随便瞥了一眼，瞧见一句“愿得饮东窗，促席说平生”。
心下暗叹，不愧是她爹的朋友，连写诗的风格都如出一辙。
大致就是一天不找朋友喝酒就浑身不舒服。
从诗到词再到赋，宣纸换了一张又一张，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直到夜色渐深，明月升上梢头，他方才施施然停了笔，又施施然起身理了理衣服。
谢天谢地，他可算写完了。
桓玉如释重负，下一刻却听他道：“玉儿便留在这里把剩下的一并磨完吧。”
他戴的紫金冠，穿的白锦袍，他生得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他负手而立，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差点让她当场下跪。
就算昨天自己情急之下是狠狠驳了他那番过于标准的猜测，他也不至于这样报复她吧？
说好的温润如玉呢？
谢景一只脚刚迈出门，又止了步子，回头朝耷拉着脸的小丫鬟道：“玉儿以后便随侍左右，替我磨墨泡茶吧。”
他说得轻飘飘，这活却能磨死个人。
桓玉欲哭无泪，偏又在他面前总有些心虚，只能强笑应下。
这副样子，倒显得他逼良为娼了。
谢景无奈摇摇头，他倒要看看这个玉儿能强撑到什么时候。
-
平都的春一日日暖和起来，枝头渐渐漫上温柔新绿。
“玉儿，这是什么花？”
阶旁翠草深过人膝盖，谢景在园中驻足，伸手指向墙角一处有松动痕迹的柔软泥土。
桓玉顺着看过去，道：“将军，是扶桑。”
扶桑花状如西域舞娘的大红衣裙，一开花便是大喇喇同整个夏天争艳，故而种在墙角最为合适。
今日换上了一身薄绡衫的美少年俯身认真看了看，回头笑道：“不想玉儿如此神通，连上古神树都能种，只是这一隅如何容得下参天大树？”
桓玉面上笑容凝滞。
他说的扶桑，是传说中的上古神树，太阳生长的地方。
后来被后羿用箭射掉了九个太阳娃娃的那棵。
“将军，此扶桑非彼扶桑，此为花，彼为树，此非虚，彼非真。”
她换上弧度刚刚好的微笑。
这小将军有时候当真是傻得跟个孩子一样。
琉璃般的阳光滑过粉墙，落到他面颊上，白如玉石，清若山泉。
他微微地笑了——每日逗一逗她的日子果然很是惬意。
“玉儿，你为何会做乳酪？”
“将军，我们家乡的姑娘都会做。”
“玉儿，你是哪里人？”
“将军，我是品州人。”
谢景漆黑的眼珠又盯着她的脸，似乎要找出点破绽来。
桓玉撒谎撒得理直气壮，甚至反客为主：“将军说过，相信玉儿。”
“嗯，我信你。”
信你个鬼。
……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正当桓玉苦恼如何应付他每天满满一筐箩的问题时，刘甫像观士音大人身旁的童子一样，带着赦免众生的天书适时而至。
“将军，许公子来了。”他恭敬道。
谢景闻言思索片刻，问道：“可给他开门了？”
刘甫极为熟练：“与往常一样，不曾给许公子开门。”
“甚好。”他轻笑，转头叫上桓玉，“玉儿，我们走。”
那位许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救命之恩没报？
这兄弟都能继续当下去……
桓玉开始庆幸她爹从前一直教导她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才没对这位小将军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过他跟自己爹一起的时候，好像还挺正常的啊？
莫不是这位许公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忙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二月风动薄绡衫，公子玉冠微凉。
将军府白墙黑瓦高高砌起，谢景抱臂而立，竖耳静听。
朱红的大门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诟谇声，虽是男子之声，只恐市井悍妇也比不上其泼辣，声声恶少斥辱，让人觉得真不若耳聋。
“谢景！你个王八蛋，每次老子来你都要晾着我！”
“龟孙子，你有本事开门，看爷爷不好好收拾你！”
龟孙子？爷爷？
桓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景转头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感不妙。
果然，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那人道：“谢景，你府中何时有笑起来如此清脆动听的姑娘？是不是背着小爷我纳妾了？”
桓玉缩起脑袋装鹌鹑。
见门外人不再骂，谢景叹了口气，颇觉无趣地抬起手，示意小厮将门打开。
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三尺之隔间，两位公子相对而立。
一个薄衫清隽，容色无双，眉眼间是青山绿水般醉人的温柔。
一个锦袍灿烂，矜贵风流，却叉着腰，大有上蹿下跳之势。
这似乎，是个纨绔吧？
锦衣公子环视一圈门内众人，摆正姿势，将手背到背后，大摇大摆地迈过了门槛。
桓玉静静观察，觉得若是家中父亲在三品以下，恐怕这官老爷步子都不能走得这般传神。
这贵公子大喇喇走到谢景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小子，是不是纳妾了？”
谢景目不转睛，微微笑道：“不过是多了个丫鬟。”
锦衣公子比他矮上些许，自觉气势输人一等，便将腰板挺得格外直，又高高扬起下巴，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
待走到桓玉面前时，他却定住了脚步。
眼睛痴愣地瞧着，许久都移不开目光。
不过一个十六来岁的小姑娘，却生着千千万万人中最出色的一张脸，只不经意间瞧上一眼，便觉得心猛地被敲打了一下，再细细去瞧，竟连魂魄也要摄去了。
“真是……绝色。”
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停在这小丫鬟面前迟迟不肯挪步。
小丫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冷得跟冰碴子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却在察觉到身侧一道目光时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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