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盛清和记事很早。
父亲故去那一年他刚满六岁,家里失去了一个顶梁柱,他娘虽然强撑着操办丧事,但到底精神不济,没几日就病倒了。盛父随消息回来的只有一匣骨灰,是年幼的盛清和找人帮忙订了棺材,将那一小捧骨灰放了进去,又找人奏乐抬棺,请村里的亲戚朋友过来吃席。
从头到尾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旁人见了都要感慨一句,“这娃指不定心里有多苦呢,能扛事,是块做大事的材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无论是对生养了他的李氏,还是教他学问的先生,他虽然敬重他们,但却始终难以生出分毫书中所说的孺慕之情。
他像是天生就缺少了对情绪的感知能力。
李氏虽然是一个乡村妇人,但对此也有所察觉。她患的是痴傻之症,到最后已经认不出人来,只能糊糊涂涂地叫着盛父的名字,全然不知嘴里的男人已经逝去多年。她从没叫过盛清和的名字,即使盛清和就日夜不离地照顾在她身边,她也没认出过他。
最后弥留之际,她难得恢复了清醒,那双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盯着盛清和看了片刻,忽然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然后便撒手人寰。
在场的旁人只当她是痴傻之症又犯了,纷纷劝盛清和不要在意,只有盛清和知道,李氏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是清醒的。
他确实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但他不是她的孩子。
那他是什么呢?
大概是个怪物吧。
他自己给自己下了定论。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冷到清水河的水都结上一层厚厚的寒冰。盛清和重复了自己十四年前做过的事,送走了这个生了自己的女人。
先生总对他感到很抱歉,觉得当年拦着他不让他去参加会试是耽误了他的前途。但盛清和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
他的世界始终萦绕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所有的人与事对他来说都像是一出木偶戏,台上的人演得精彩,他在台下看得索然无味。
读书在他眼里,其实和吃饭喝水没什么分别。
直到他遇到了江小鹿。他们在清水河里相遇,对方乌黑的头发像是飘散的缎带,嘴唇上那一抹艳丽的红色直直刺入了他的瞳孔。像是一把尖锐的冰锥狠狠扎入血脉,轻而易举地突破层层阻碍,刺进了他的心脏。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江小鹿带给他的第一感觉并不是心动,而是深入肺腑的疼痛。
他当时其实都想过要不要放弃挣扎,如果对方是水鬼,溺毙在这条河里貌似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江小鹿把他救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开始有了更多的颜色,而它们都与江小鹿有关。
盛清和说:“动身之前,先生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因为怕这样自言自语显得怪异,他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巷子站着,一只手捏着水囊,像是疲于奔波的旅客在临时歇脚。
“先生把我举荐到御史大夫宋元之门下,我可以选择跟着他做事或者进国子监读书,等到孝期过了之后再参加会试。“盛清和轻轻唔了一声,“跟着他每个月应该可以领到月钱,但如果进国子监……我这样的情况听说通过考试后每个月也会有相应的补助。“
”所以钱的问题,你其实不用担心。“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过了许久,江小鹿的声音闷闷地从他的口袋里传来,”我要吃南箸阁的栗子糕,我刚才听他们说那里的栗子糕里全是栗子,可好吃了。”
“好。”
“要刚出炉的那种。”艳鬼强调。
“好。”
盛清和眼里含着笑意迈步走出小巷,一边低声答应,一边手指又蹭了蹭江小鹿毛茸茸的发顶。
南箸阁是瞭城有名的酒楼,去问过了之后才知道栗子糕是他们的招牌点心,一般到了下午才会开始售卖。
正巧他们也要在这里住一晚再继续赶路。盛清和先带着江小鹿找了一家价钱中等的客栈订一间房,然后在路边的摊子上点了两碗馄饨。
现下正好是吃饭的时间,简易搭出来的木棚里客人不少。这家摊子是一对刚成亲不久的小夫妇在经营,馄饨便宜量大,最要紧的是味道也不差,不少贩夫走卒辛苦一上午后都爱来这儿吃上一口。
看盛清和一个人点了两碗鸡汤馄饨,站在灶后面下馄饨的汉子还笑着善意提醒了一句,“小兄弟,我们家的馄饨量可大了,你一个人能吃完两碗吗?”
盛清和笑道:“您放心,我饭量大吃得完。”
江小鹿从他口袋里钻出来,落到了盛清和腿上。他也不着急变大,而是踩着盛清和的裤子走来走去。
“另一份是给我的。”他仰头对老板说,可惜老板听不到他说话。
这儿的鸡汤馄饨确实好吃,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汁水就溢了出来。江小鹿吃了两个之后就开始捣乱。他先是吃了一个自己碗里的馄饨,然后又去盛清和碗里夹了一个吃。他吃过的馄饨和没吃过的混在一起,导致盛清和每吃几个就能吃到一个泡满了鸡汤的纸屑味馄饨。
其实也是能填饱肚子的,只是不好吃。
盛清和先把自己这碗吃完,然后又去把江小鹿那碗也吃完了。
江小鹿不满道:“你吃我的干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好吃,之前只是逗逗盛清和,并没有真的想让盛清和吃自己吃过的东西。
盛清和却没理他只是招呼老板说:“老板,结一下帐。”
夫妇中的妻子走过来收钱,心里暗自惊奇,她对自己家馄饨的份量心里有数,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看着高高瘦瘦的,居然真一个人吃完了两碗馄饨。
等和之前的摊铺拉开距离,盛清和才轻笑道:“不是你想让我吃的吗?”
“怎么我吃了,你还不高兴了?”
江小鹿抱臂飘在盛清和面前,冷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只点一碗,等我吃完你再吃不是更好?”
“艳鬼大人。”盛清和轻叹一声,故意拉长了声调,“舟车劳顿一路了,好歹让小人尝一口鸡汤馄饨的味道吧。”
他模仿江小鹿的阴阳怪气模仿得简直栩栩如生。
江小鹿气得连口袋都不想呆了,狠狠瞪他一眼消失在他的面前。
这人就会气人。明明是不想让那一碗没了味道的馄饨被人发现,偏偏要这样说话来气他。
正好带着盛清和太麻烦,他要自己去好好逛一逛瞭城。
等他走了,盛清和转身,视线刚好和一个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张望的小脑袋对上。
“看很久了吧。”他温和地说,鸦羽状的睫毛下,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为什么不过来聊聊呢?“
那颗小脑袋嗖地一下就缩回去了,巷子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盛清和垂下眼睛,耐心地等在原地。巷口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像是主人正在纠结地转圈。片刻后,一个小道士从巷子口走进来。
她背着一根轻飘飘的桃木剑,面容白净秀丽,身材矮小。虽然身着道士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位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
“喂。”她声音清脆地对他喊道:“你应该知道他是只鬼吧。”
盛清和懒得搭理,垂下眼向外走去。
时辰要到了,他要赶去买江小鹿想吃的栗子糕。
小道士见他不理她,反而来了兴趣。之前她害怕盛清和是有意养鬼,不敢凑得太近,生怕自己三脚猫的功夫被人当了下酒小菜。这会儿见盛清和不像是精通道术的样子,她旺盛的好奇心再也抑制不住,凑到了盛清和跟前,一路叽叽喳喳。
“你身上没什么因果,怎么会被鬼缠上了?”
“我看它挺厉害的,你不害怕它么?”
“你是不是被它威胁了,没关系它现在不在这儿了。”
“你要不要找人驱鬼呀。我虽然看起来不太厉害的样子,但我师傅是天底下有名的大师。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让我师傅给你打八折……啊!”
少女盯着横在自己颈间的桃木剑噤若寒蝉,冷汗刷的一下从额角流下。
她也不清楚明明好好待在背上的桃木剑是如何到了眼前人的手里。
更不清楚这柄没有开刃只对鬼怪才有杀伤力的木剑为什么在他手里会如此的锋芒毕露,像是下一秒就能割断她的咽喉。
“我、我只是想帮你。”
盛清和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扬手将木剑掷出,桃木剑唰的一声插回了剑鞘。少女哇的一声,瞪圆了双眼,连害怕都忘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好厉害。”
“雕虫小技罢了。”盛清和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彬彬有礼地问道:“可以和我说说你师傅吗?他听起来很厉害,都会做什么呢?”
他轻叹了一声,像是很忧愁地道:“这只鬼总缠着我不放,虽然它还没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举动。但毕竟人鬼殊途,我真的很害怕它。”
“如果你们能提供帮助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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