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四:鱼鸟相争
千盏脚伤期间自然少不了斥紊的「悉心照料」。除了每日一顿亲自下厨外，还外加一坛子醇醇烈烈的竹叶青，他美其名曰「经常饮酒具有调气养颜、活血化淤之功效」。一个多月下来，千盏除了腰上多一圈肉，酒品也很是成器地提升了不少。她深切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被这小子荣升为酒友了。
在玄山的这段日子里，千盏由于忙着修习，还未下山瞧过，再加上此次脚伤略微严重不易痊愈，修行之事只得暂且搁在一边。于是斥紊便提议趁眼下天气转凉，不如二人下山去玩玩，顺便预先活动一下脚踝。
从玄山关口出来，一路都是静幽幽的，直至出了千林渡，热闹的城邑终于出现。这儿除了住着些小仙灵兽，许多潜心修仙的纯良小妖也会搬来此处。虽说是仙界宝地，然而玄山脚下的城镇乍一看同凡界的没甚区别，市井味儿依旧。
斥紊牵着水麒麟，轻车熟路地领着千盏进了伏阳镇，这些天他早已把玄山这一带摸得一清二楚了。刚入集市，千盏便被一阵清香牵了过去，走近一瞧，一间糕点铺子开在一处不太起眼的角落里，门面虽不大，前来光顾的人倒是不少。
「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嘞！新鲜出炉的招牌桂花糕！全城最正宗的味道，过了这条街可就没这店儿嘞！」打理铺子的桂花精卖力地招呼，一张脸也嚷得通红。
四溢的清甜香气像一双双小手，抓着一下午没吃过东西的少女迈不开步子。她便和身旁的少年商量：「你先帮我垫十文钱，一会儿我买了桂花糕就去当铺换点儿银子。」
斥紊拍拍叮当响的荷包，摸出一锭银子给她：「客气什么，本大爷有的是钱，今日的开销都算我的。」皇子不愧为皇子，出手忒大方，也不晓得店家找不找得开。
「够意思！」千盏点点头，也不晓得店家找不找得开。
......
华灯初上，两人欢天喜地地逛到口干舌燥，不免要寻个地方吃口茶歇歇脚，于是在轻车熟路的斥紊的带领下，他们进到了镇上最豪华的茶楼「羽华楼」，虽是一间茶楼，里头宽敞亮堂，装修得体，却是比从前建业城里的任何一家都要气派。
「小二，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茶来一壶，最贵的点心来十碟！」斥紊一坐下，便阔气十足地吩咐，颇有一副富贵人家大少爷的派头。
屁颠儿屁颠儿的小狸猫精这下遇到了财神爷，连连答应，屁颠儿屁颠儿地立马去后厨准备了。
等着上茶的空档，二人便聊起天来。「不错么千盏，连玄女的招都接得下了，她可是九重天上出了名的暴力女，被她揍过的人大约都能从通明殿一路排到南天门了。看来你同玄间荒在太清境的那几日还是干过正经事的嘛。」斥紊说着，又摆出一贯欠揍的暧昧表情。
「你还想干什么？」千盏在桌下用未受伤的那只脚实力无保留地踹了他一脚，「他不过是在修行上提点我一些，连师徒都算不上的。」
斥紊端着杯热茶，喝得滋滋作响：「嘁，还没干什么，那当日玄女耍赖皮把你拍飞的时候他那么紧张做甚？大家可都瞧在眼里。」
「这个嘛...我对他有用，他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着我摔得生活无法自理罢。」千盏理所当然地想。
「随你怎么说，」斥紊翻了个白眼，「不过本大爷还是劝你千万莫要陷进去，我可是听说他早就有女人了，好像还是只青丘的九尾狐。九尾狐你懂的呀，天生媚骨，你斗不过的。」
千盏于是不满地反驳：「且不说我对他有没有意思，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好看？」
斥紊睨了她一眼：「好看是好看，本大爷的意思是你不够骚，你要晓得两个女人在一处，不骚的那个往往会被骚的那个压一头。」
千盏「嘁」了一声，言归正传：「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花痴，他有没有女人与我有何干系。我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他教我变强，以报灭族之仇，我便给他他想要的。」
斥紊撇撇嘴：「好罢好罢，那本大爷就不管你了。话说这菜怎的上这么慢，难不成还没从地里□□......」话到嘴边忽而噎了回去，少年的目光不知触到了何物，面色骤地变了变。
千盏见他突然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便疑惑地顺着他视线往处望去，目之所及，一抹青衣倩影袅袅地立在那儿，是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她此时应是刚结了账，正欲离去。
「她...她也来了观行会...？」斥紊表情呆滞，喃喃自语，一双桃花眼似黏在了那个身影上一般。
「怎么了？那姑娘你认得？」千盏收回目光，转而好奇地捅捅他，斥紊却憋红了张脸，不答话。千盏见他的反应便大悟，随即嘴角噙了丝坏笑，又戳戳他：「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莫不是...你的心上人罢？」
斥紊默了默，他本不想说，却在千盏一脸好奇的追问下终于松口道：「她是南荒鹤王的小孙女...名叫荆未。」言罢还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无奈。
千盏于是挑眉，又望向那少女：「既然认得，何不请她过来坐坐？」
「别...」斥紊幽幽地瞥了她一眼，挤出几个字来，「她同我...有仇。」
「咦？她是你的仇家？」千盏糊涂了，既是仇家，这小子瞧人家的眼神怎的如此含情脉脉，这流光闪烁的样子难不成其实是得了什么眼疾？
斥紊迟疑了一下，答：「也不是...只是她视我作仇家...」
千盏思考半晌，终于「噢」了一声，恍然道：「...而你视她作心上人？」
斥紊默认。
于是千盏觉着自己近日心智真是愈发成熟了，此等复杂的感情关系都叫她察言观色给揣摩了出来，不过她还是凝了凝眉，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青衣身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呃...还有这样的？」
少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这才解释道：「她原有一只十分喜爱的灵兽，几年前于东海游玩时，恰逢那龙王的大太子醉酒闹事，一不小心致那灵兽溺毙于海，她便因此十分憎恨东海的水族，而我母妃的半个娘家又恰好在东海...」说着给了千盏一个「你懂的」表情，复又叹一口气，面上的神情无限惆怅，「可自打我在东海第一日见到她起，她的影子便像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了，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嗤——」千盏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平日里瞧上去一副大大咧咧的糙汉子样，没想到居然还是颗情种，啧啧啧，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斥紊眯眼瞪她一下，以示鄙视。
眼下虽已时候不早了，茶楼里却依旧食客济济，各路小神小仙坐满了大堂。中间黄花梨木搭的台子上一队仙娥正在翩翩起舞，一片衣袂飘然。两旁伴乐的仙娥巧手抚琴，奏出悦耳音调，舞随曲动曲随舞起，好不美妙。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忽而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那爽朗的声音道：「我家伙计说店里来了位贵客，本公子便来瞧一瞧，不想竟是年纪轻轻的这二位。」二人闻声回望，只见一年轻公子哥手摇羽扇款步而来，剑眉星目，白衣锦靴，气概卓然。
本是风流潇洒的公子哥见着回眸而来的少女，显然愣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自个儿左脚踩着右脚，手中的羽扇「啪」地落到了地上。公子哥盯了她半晌，忽而从嘴里憋出几个字来：「神...神神神女！」
千盏莫名地左右望望，见身边没有旁的人，才确定眼前这位俊俏公子哥神情转惊为喜确是在对自己说话。她摸摸额头，迟疑道：「呃...我们...认识？」
「认得认得！在下鲲鹏族少主苏霁，不知神女是否记得，前些日子在玄山关口与神女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两眼放光，兴奋异常，滔滔不绝起来，「实不相瞒，打那时起苏某便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与神女结识，此后便每日一封书信上至玄间宅邸，望能听到神女的佳音，苏某可是日日等夜夜等，等得甚辛苦啊！时隔这么多日，苏某原以为今生许是没这个福分再见神女了，不想竟在今日圆了这个心愿！神女此番能够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实乃苏某莫大的荣幸，这真真是老天有眼呐，我苏某没白等，没白等啊，哈哈哈！」
「信...？」千盏对着这张她确信是第一次见着的面孔有些不知所云，只从他话中捕捉到一处不大重要的点，困惑道，「我不曾收到过什么信，公子你大约认错人了罢。」
「不会不会，神女妙颜无双，气质非凡，苏某是断不会认错的。」苏霁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忙道，「神女无暇回信也无妨的，今日得见苏某便已别无他求！」
「喂，我说...」不待千盏答话，一旁的斥紊已被无视得甚是不爽。
苏霁这才注意到少女身旁还坐着一袭紫红衣衫的清俏年轻人，顿时两眼又是一阵放光：「这位仙女姐姐是......」看着斥紊逐渐喷火的一双桃花眼，千盏心下一沉，糟了，又戳着他脊梁了。
果不其然，眼前的「仙女姐姐」似乎对此称呼颇为不满，反而气势汹汹从椅子上腾地跃起，一手叉腰，一脚踩上桌子，勃然变色指着青年的鼻子，浑厚的嗓音一顿行云流水地开骂：「我姐你娘了个大头鬼啊！你个瞎眼傻大鸟给本大爷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本大爷堂堂天龙皇子斥紊可是顶天立地的纯正铁血男儿一个！姐姐姐我他娘再叫你姐......」
苏霁被劈头盖脸的口水骂得一怔，亦是揉了揉眼才分辨出这位「顶天立地的纯正铁血男儿」，因着一族少主的自尊，自是尴尬且很不爽地回敬：「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金鱼一条，脸生得这么白口气倒是挺粗......」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听不懂啊？那本少说得简单些，你就是俗称小白脸......」
「我瞧你这脸也他娘黑不到哪儿去，就让本大爷帮你揍黑些罢......」
千盏见两人已经摩拳擦掌快要干起架来，连忙按住斥紊，向苏霁堪堪摆了个笑脸道：「阁下原来是鲲鹏族的少主大人，久仰久仰，我这朋友性子火爆点儿，并非有意冒犯，还望阁下多担待些。」继而又岔开话题，「阁下方才说你家伙计...莫非这茶楼是阁下的家业？」
苏霁闻言立马精神振奋地答：「啊...既然是神女的朋友，苏某必定担待！此间茶楼确然是苏某手里的，其实这伏阳镇里几乎有三成街市都是苏某的家业。」
千盏便睁着双好看的明眸景仰地道：「妾身初来乍到，多有不识，阁下家大业大，实在佩服。」
苏霁瞧着少女娇艳的面容，一张脸红了红：「神女着实过奖了，此处人声嘈杂，不宜享食，倘若神女不嫌弃的话，不如移步苏某的包厢，环境定是比这儿好一些。」说着比了比二楼的一排雕花木门的方向。
斥紊坐回椅子上，撇着嘴一脸不屑地翻了两个白眼：「你请客么？请客我们才考虑考虑。」
桌子底下千盏不动声色地踹他一脚，摆摆手意欲拒绝：「我同友人不过是前来歇歇脚，此番占人便宜却实在不妥，还是多谢阁下美意...」于是一旁的斥紊摸摸瘪了大半的荷包，不满地又向她投来一个「感情花的不是你的钱」的白眼，千盏随即甩给他一个「刚刚谁说自己有的是钱」的白眼。
苏霁却是一颗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满眼期待地道：「这是当然，小店再不济，也是断不能让神女掏钱的，今日久别重逢，还望神女务必要给苏某这个面子！」
在他的契而不舍下，千盏终是干笑着受了邀。
前些时日起，斥紊便老嚷着要携千盏去见一见他的母妃，说是母妃得知他终于寻到当年那个于岚川边出手相救的恩人后，便一直传信来催他将恩人带回家去意欲好好重谢一番。眼下千盏脚伤痊愈，便定了日子随他去老家小住几日。谁知那苏霁少主消息极为灵通，第二日便遣人发来请帖，其上言，得知神女此番远行路途迢遥，甚为忧思，望神女能赏脸相见一趟，好为她饯一饯行。
于是此刻千盏正瞧着面前一大桌子的陈酿佳肴，思考着一桩令她颇为困惑的事。照理来说，自己原是被斥紊给拉来的，他作为此番远行的一份子出席饯行晚膳尚属情理之中，而左首的玄间大人和屈炎神君亦正襟危坐地出现在那儿却是唱的哪出？
千盏细细回想了一下，只记得白日的情形似乎是这样的。
彼时苏霁一封请帖派来时恰被正在玄山关口溜达的斥紊截住，他二话不说立即拽了千盏气势汹汹地便要前去应邀，颇有一副被下了战书前去迎战的姿态。千盏觉着好笑，这小子近日在玄山清静久了整日一副无所事事的恹样儿，难得有如此亢奋的时候，便由着他去了。
她下山自然要向神尊大人通报一声，今日恰逢那从前同千盏有过一面之缘的屈炎神君来访，彼时神尊大人听闻她的去意后，在屈炎神君一脸捉摸不透的神情注视之下默了半晌，最后竟表示要同她一道下山来。千盏纠结地望向尚杵在神尊大人房中作客的神君，神君于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摆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其实本君许久未来玄山，此番却正好叫他带我四处逛一逛，瞧瞧这些年来此地有无什么变化。」
于是乎苏霁不知自己今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迎来神尊和神君二位齐来登堂，由此这顿晚膳他自准备得极为丰盛。
苏霁虽对千盏分外热情，招待得亦颇为周到，然而不出千盏所料，一顿饭吃得仍可谓是硝烟弥漫，火星四射。
譬如，千盏还未下筷，苏霁便已将一颗绿油油的菜心夹至她的碗中，满面堆笑：「这是白日刚采的锦珠菜，以晨露清炒，极是爽脆可口。」菜心还未在碗中躺稳，一旁的斥紊便立即插给她一块桂花枣糕，道：「你喜爱甜食，这枣糕糯软清甜，先尝尝这个。」
譬如，这边苏霁又夹给她一片饱满晶莹的扇贝：「此乃东海特供的白玉扇贝，有明目健脑之功效，神女尝尝！」那边斥紊见状，亦将一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甩到她面前：「你喜爱吃肉，便多吃些肥肉，嫩肤养颜！」
再譬如，「喝口东岭春雨，刮刮油！」青年递来一杯碧绿的清茶。「来坛宛水菊花，暖暖身！」少年徒手劈开酒坛塞子。
「小金鱼！你不知道饮酒伤身吗，怎可将此烈酒胡乱灌我神女！」
「怎么着，我看你是舍不得你这破酒罢傻大鸟！」
其实光瞧他俩斗得不可开交倒也没什么，但神尊大人在一旁愈来愈冷的气息却令千盏不由地一阵发怵，她夹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氛围中甚不自在。
她想许是神尊大人吃得有些腻口，而恰好那汤盆又离他稍有些距离，于是便麻利儿地盛了一盅汤递到神尊面前，堪堪笑道：「玄间大人，这乌鸡紫萝汤味道甚好，我已替你除了姜片，你且尝尝。」神尊大人一双赤眸幽幽看了她一眼，接过汤盅，面色才终于有些好转。
唔，果然是想喝汤了，千盏不得不佩服自己十分有眼力劲儿。
她这边正顾着神尊大人，却不知那边何时已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前边的话没听清，只听得苏霁不满地嚷：「本公子此番邀的是神女，你这小金鱼跟来倒是做甚？趁我叫人将你拖出去之前，赶紧识相点儿自己麻利利儿地滚！」
斥紊亦毫不退让地胡诌道：「你神女对本大爷那可是寸步不离难舍难分的，本大爷若不移驾前来，我看你今日还见得着你神女么。」
于是白衣公子一张脸气得通红：「休得胡言！神女玉洁冰清，岂容你在此污言相加！」
「嘁，不信？」斥紊轻蔑地挑起上唇，转而一双桃花眼极暧昧地瞧了这边的少女一眼，目含秋波地道，「看来傻大鸟还不晓得咱们俩共~浴~一~桶~的事儿呢~」
千盏脑袋嗡地一响，尚挂在嘴角的笑顿时僵住，这厮含情脉脉的一副老相好样儿演得也忒逼真了罢！
她额角的青筋挑了挑，甩了碗筷，刚欲抬手将这胡言乱语的孙子狠抽一顿，却先突然听得「噼啪——！」一声排山倒海般的巨响。
再过一刻，又听得苏霁双手捂脸一阵凄厉惨叫：「啊——！我的金镶玉雕花琉璃碗——」
桌上一时万籁俱寂。
良久，却见神尊大人垂眸晃着手中唯一一只幸存的汤盅，语气极为不善地缓缓而道：「你方才...说什么？本尊没听清。」
杵在那儿的两人望着满桌碎盘呆立了一会儿，僵着身子不敢再动作。
在一旁瞧了许久热闹的屈炎神君却是一脸憋不住笑的诡异表情，清了清嗓，从容地夹起一片碎盘上的酱牛肉送进嘴里，朝他俩摆了摆筷子：「诶别紧张，本君方才不小心踩着神尊一脚，许是将他踩疼了。无事无事，来来来，吃饭吃饭。」转而又向神尊大人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虽说是我的对不住，但你反应也未免忒剧烈了点儿，瞧把小辈们吓的。」最后又意味不明却有些深长地低声笑道，「......有那么疼吗？」
神尊大人不再言语，只是瞧着汤盅的一双眼冷得似要将它冻成冰盅一般。
那杵着的二位于是悄悄瞥了眼黑着张脸的神尊大人，又受屈炎神君的眼神指引，才哆哆嗦嗦地落了座。而后，这顿晚膳直到结束都极为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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