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三:神尊之怒
回到玄山已是辰时，峙礼已然在浮于山顶的云石礼台上早早摆开。
虽然先前关于天眼璇玑似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现在另有要事迫在眉睫，千盏便也无暇他顾，只得按神尊大人的嘱咐将此机密吞进肚子，眼下顺利完成这峙礼才是头等大事。
回屋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后，径直来到了云石台。
礼台的东面是一席高高的观台，千盏往处望了望，玄间荒已然出现在主座，其下各路神仙也早已按品阶依次就座。再细看他手腕处，先前受的伤也已经过处理，旁人瞧不出丁点儿痕迹。
按照天上的规矩来说，人道升仙共分九等，依次为至仙、灵仙、神仙、真仙、天仙、玄仙、太仙、高仙、上仙。倘若生来便是仙胎的上古洪荒一脉，还可飞升为九神，九神再上便是神尊。
每次历劫飞升，对元神都是极大的考验和损耗，品阶越高则更是难上加难。九神之列中，看似品阶仅次一级，而修为实则相距千年乃至万年。能飞升为神已是历经千难万险，而得神尊之衔的主，放眼这九天八荒则更是凤毛麟角。撇开自上古时代便活至现今的老一辈神祇不说，玄间荒这般万岁不到的年纪便登上神尊之位的，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礼台四周早已坐满济济观众，席位本不多，也奈何一众小神小仙只得自己化了云座来挤作一堆。人多的地方免不了一番说长道短。更何况在规矩甚严的九重天上，若是言行上有个什么差池，那可就要大难临头了，轻则贬下凡界思过个几年，重则诛仙台上走一遭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在天上行事，得一向秉持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
于是乎，这些憋久了的小神仙，如今难得下一趟民风自由的八荒，便即刻聚在一起七言八语说开了。
坐在前排的一名小仙官率先发话：「诶我说，你们知道此次狰族出礼的是谁么？」
「我听闻似乎是一位名叫翡宫盏的仙姬，」他身旁的另一位小神仙答道，「不过此人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们可知她是什么来头？」
此时一位来自仙籍掌管处的小仙官翻开小簿子一脸得意地接话了：「翡宫盏，狰族仙姬，其父翡宫垣原为司医上神。年幼时遭家族剧变，仙力尽封，流落凡间十二载，今岁方才回归仙界，暂住于玄间宅邸。仙力不详，修为不详......」
「诶？十二载？那她现在还是个小娃娃么？」其中一人打断他。
「你傻呀，既然仙力被封，那她的生长速度不就同凡人一样了么，按凡人的年龄来算...眼下也应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了罢？」
「确然如此，你们应该都还未见过她罢，我可听闻这位仙姬生得极为动人，据前些日子几位目睹过她芳容的男仙说，这仙姬小小年纪便已是八荒之中排前的好面孔，哭起来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哟，往后定是不得了的。哎，你说我当时怎的就不在场呢...」
先前的小仙官又道：「我也听我家仙尊说，前几日玄间神尊突然不见踪影，而那位仙姬也随之消失了好一阵，」说着，向旁凑近一些，一手括在嘴边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你们说，他俩该不会真的......」
「不可能不可能！」小仙娥忙不迭轻声惊呼，「你忘了颜家的公主啦？」
「颜家...？」小仙官抓抓脑袋，随即长长地「哦」了一声，「你是说青丘狐王的女儿的颜凝？她怎么？」
「这你都不晓得呀，神尊他早有意中人啦。」
「你是说她？...此等小道消息真不真切啊？」
「千真万确...一千年前那场旸谷血战你可还记得罢？」见几双耳朵都凑了过来，小仙娥清了清桑子，颇有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势，「话说一千年前仙魔大战，玄间神尊历劫之时于旸谷迎战魔族大军，其时颜凝公主身负重伤，神尊大人拼死将她救出，一人一剑将八千魔兵杀得那叫一个片甲不留，那叫一个血光蔽天哟...你说说，神尊大人为一个女子如此拼命，为的是哪般？」
小神仙闻言，摸摸下巴颔首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确有其事...何况青丘九尾狐一族的女子个个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想必那颜凝公主也定是颇合神尊大人的胃口罢。」
「如此说来，那翡宫仙姬同神尊大人就没什么干系啦？」小仙官叹了口气，有些八卦之心得不到满足的遗憾。
「可不是，你以为玄间神尊是屈炎神君那种风流的主么？几百年来除了颜凝公主，我还未曾听闻过他对哪个女子有过亲近呢。」
后排的另一个小仙娥听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亦兴致勃勃地贴了过来：「诶诶诶，我也曾听得一个消息，妖界的那个绾枝你们可晓得？」
小神仙一时两眼放光：「啊，晓得晓得，传言中的那个最美花妖么？」
「可不是她么，我听人说啊，那妖孽胆子可大了...你们可知道，就在几年前，有一回夜里，她竟趁着神尊大人沐浴之时，事先偷跑进浴池中裸着身子泡在里头，意欲勾引神尊大人来个快快活活的鸳鸯浴！」小仙娥说着皱着张脸望了他们几个一圈，嫌恶地道，「噫...你们说她害不害臊。」
「竟有此等荒唐之事？我怎的不知晓！」另几个小仙娥一脸惊异，心中升起愤怒的共鸣，却又忍不住好奇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神尊大人...如何了？快快说与我听。」
「后来神尊大人当然什么也没做！你们知道的呀，神尊大人那般身份的人岂是她这种妖孽高攀得上的？当晚一个御水诀直接将她冲出了后院。据白天发现她的人说，那花妖趴在地上整整哭了一宿，哭得叶子都快焉儿了，任人好劝歹劝就是不肯离开，还硬说神尊大人瞧了她的身子，要他负责呢！」
小仙娥舒了口气，幸灾乐祸地冷嘲道：「不愧是神尊大人，区区花妖也想入他的眼？要不说是妖孽呢，脸皮如此之厚，落得这般狼狈下场，真真是活该。」说罢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方才解气。
小神仙则啧啧了两声，依旧沉迷其中浮想联翩：「看不出来神尊大人对那个颜凝公主还挺上心啊，连送上门的美艳花妖都不要，若换作是我......」
话音刚落，一阵洪亮鼓鸣响彻云霄，四座随即安静下来，峙礼终于开始了。
一抹水绿色身影从一侧的云梯登上礼台，身形修长，玲珑有致。一双剪水秋眸凝视前方，鼻尖翘挺，粉唇微抿，白净的脸庞上神态自若，未褪的稚气中生出一丝娇艳。
身着劲装的少女立到中央，脑后青丝高高束成一股垂至腰际，右手一把精良长剑，英气飒爽，再无过多坠饰。她抱拳向四座敬一敬，礼貌地扬唇浅浅一笑：「在下翡宫盏，今日代狰族前来受教，小仙技拙，还请各路仙长多多指点。」
云座上的小神仙伸长了脖子，望着她满眼星星地道：「这女子便是翡宫仙姬？你便说她是花妖我都信啊！」
「莫要说排前于八荒了，我瞧这面孔纵使在九重天上也是难出其右的呀！」小仙官亦是一边感叹，一边把身旁人那张大到快要吞进一颗蟠桃的嘴合上。
此时，一位主持峙礼的仙官也已登上礼台，向四座拱手招呼，言语间，已捏了个仙诀，在地上划出一个不大不小、二十来步宽的金色圆圈，他道：「仙姬的情况想必诸位已有所了解，今次的规矩便是禁用仙法，点到即止。只需将对手逼出小仙划的这个圈，便算是赢家。」言罢，从容比了个手势，「众仙家，请罢。」
不同于以往氏族，出礼的皆是一些实力雄厚的老资格神仙，此次狰族派出的则是一位刚入世的小仙姬，搞得许多从前只能在观席上干瞪眼的小仙灵兽们甚是跃跃欲试。很快，便有一位提着银枪的神仙上台挑战。
此人须髯如戟，面相颇为沧桑，为本不算太大的年纪往上添了不少，他潇洒一抱拳，自报家门：「小仙白於山吴恒高仙是也，仙姬有何本领全都使出来罢，在下会对女子手下留情一二的。」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因被人轻视的冷嘲，千盏嗤出一声轻笑：「如此，千盏便先谢过了。」从容抽出钢剑，细长白刃磨过剑鞘的铮铮声绵延入耳，只觉从未有过的兴奋随着血液渐渐涌起。
「得罪了！」吴恒一声大喊，枪头便朝她指了过来。千盏亦不示弱，挥剑迎战。
一个大力蛮攻，一个进退矫捷，少女很快摸清了他的招式，借力施力，以巧还击，最后一记猛攻，不出二十回合，便将对手逼出了界圈。最后一招吴恒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反枪支撑了一下身子，才站稳过来。
他虽有些羞恼，却也只得服输：「仙姬技艺高超，小仙佩服佩服。」
而后，又有好几位资历年轻的仙者接二连三上前挑战，奈何不能施展仙法，论实打实的功夫却全然不是千盏的对手。最后连趾高气昂的瑶姬和谷姝两位天仙竟也只得怏怏而退。
观席上一时掌声四起，大家都开始对这位小仙姬刮目相看，虽仙力未启，然武技着实不凡。千盏理了理衣襟，偷偷瞥了眼高台上的神尊大人，他只淡淡地看着这边，唇角却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眼神里写着：我玄间荒手把手教出来的人，岂会败给等闲之辈。
千盏体力已耗了不少，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正琢磨这峙礼是不是快结束了。忽见观席上一片翔云腾出，顿时疾风四起，一手持两柄长剑的凌厉女子缓缓落于礼台中央，声如利器，铿锵入耳：「本神九天玄女，仙姬武艺超群，玄女前来切磋一二，话不多说，看招！」
这女子雷厉风行的势头让千盏吓了一跳，连忙举剑格下劈头而至的双剑，这一挡却将少女顶出十来步远，险些冲出界圈，千盏心道好险，猛然一跃，避到了玄女身后。玄女反手一剑，幸而千盏躲闪及时，剑锋贴面而过，几缕发丝擦着白刃飘然断落，氛围顿时惊心动魄起来。
看来此女比起先前几人强得多，千盏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应战。一连五十个回合，两人你攻我守，不分胜负，观席上的一众神仙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娇影分分合合，动作皆优美且不失刚硬，这一场打得甚是精彩。
千盏吃力地招架着，虽然拖了这么久，但她清楚自己并非玄女的对手，再耗下去绝不是办法，只有速战速决才有胜算。于是稳住气息，转攻为守，趁着对手招数间的间隙用尽全力猛然一剑，胜负在此一击！
玄女反应不及，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路推出老远，她一剑挡住持续压来的剑刃，一剑抵住地面，在利器划过石板的刺耳声中急速向后退去，直逼界圈，眼看就差三尺之距了。
千盏心下一喜，这局终于是被自己拿下了。
那玄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她手腕一转却突然扔了左手剑，偷偷捏了个指诀。顿时千盏手中的剑被挑飞出去，接着胸口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被弹开好几丈远，落地之时右脚踝一阵刺痛，生生跌倒在地。
她竟然用仙法？！
不等千盏站起，只听得玄女怒喊：「我堂堂一介司战女神，岂会输给你这黄毛丫头？！」话音未落，纵身一跃，双手舞剑直逼而来。
千盏无物可挡，如临大敌，她突然想起神尊大人昨晚埋在自己右手上的法力，或许凭此可以挡下这招？利剑劈头而下，她慌忙闭上眼睛抬手一挡，只见一阵金光迸发，玄女双剑俱折，一连后退了十几步才站稳。
谁知千盏这一挡却正中玄女下怀，她「哐」地一声弃了剑，冷嘲道：「哼，还说什么不会仙法，我瞧你运用得是极为自如嘛。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咱们好好比试比试！」一旁的仙官见势不妙，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止，玄女的戾气却已直冲千盏而去。
神尊大人的法力只能触发一次，她这下便全无招架之力了......
一声闷响，少女猛地被打飞出去，越过界圈，竟被直直抛出了礼台！
完了，这高度，即使不摔个稀巴烂，至少也要落得个半身不遂。
忽而回想起方才招招之间那玄女一双眼总时不时地往高台处瞟，千盏原以为她许是得了斜眼一类的眼疾，还不由暗生怜悯之心，过招便多以避让为主，此番想来却终于看清她多半也是个对神尊大人心怀痴念的。
其实那玄女原是琢磨着趁此难得神尊在场的机会，充分表现一回，一方面好叫他对自己青眼相加，另一方面又好叫千盏这个不知廉耻胆敢往神尊身上扑的黄毛丫头吃点苦头，最好再栽个狗吃屎的糗样叫她好好丢人现眼一番......可谁知，此番竟是闯下了大祸。
他娘的花痴，我若是真成了鬼定不会放过你们啊！千盏在最后一刻只能愤愤暗骂，顺便感慨一下最近是不是同斥紊混得太久了，自己用词竟也粗俗起来。
急速下落的少女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透过扬起的发丝，她不自觉地望向高台，主座上已经空空如也，神尊大人也不知何处去了。
眼前的云石台离自己愈来愈远，身周只剩云雾漂浮，一切都仿佛投入了一片静止。
她绝望地闭眼，这下死定了。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她曾想过自己也许会丧命于对苍陵煊的复仇之中，也许会丧命于不知多少年以后爆发的某场大战之中，却万万不曾想过自己竟会休命于一场小小的比武上，这若是传出去却真真叫她丢脸得极欲此刻就翻两个白眼。
她不晓得自己离地面还有多远，只晓得应该快了，快了......
耳边的嗖嗖凉风突然被衣袍翻飞声所替代，紧接着，只觉身子被一双手臂托住。这股力道，她有些熟悉。
神尊大人将她收入怀中，眨眼间，便已飞回云石台上。玄女此刻正呆呆地立在那，煞白着一张脸，似是没料到千盏竟真的这样毫无防护地掉了下去。
四周一时静如止水，席上众人都还沉浸在神尊大人方才猛地从主座上疾飞而下救人的惊诧之中。可毕竟玄女破了规矩，大家皆屏息凝神，只等神尊发话。
神尊大人沉默良久，众人的心亦悬了良久，半晌，冷峻的嗓音终于响起：「九天玄女，本尊记得...本尊的规矩是禁用仙法罢？」短短一席话，却令众人刷得一下冷汗涔涔，大家都听出来，神尊大人这是怒了。
玄女更是吓得不轻，忙伏跪于地抖着嗓子支支吾吾地答：「小仙、小仙一时斗红了眼才...未想仙姬竟真的...可她、可她明明会使仙法，怎会掉下去......」话到此处忽又打住，只因玄女此时真真切切地瞧见了神尊大人身周隐约升起的金色戾气。
明眼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翡宫仙姬方才那一瞬的护体仙气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神尊埋下的。
见他迟迟没有松手的意思，怀里的少女扭了扭，小声提醒道：「玄间大人，放我下来罢。」
神尊大人于是一手将她环得牢些，腾出另一只手在她肿得已有馒头大小的脚踝上轻轻捏了一记，千盏意料之中地身子一颤。「放你下来你走得了么。」他便依旧抱着她转身依着礼制就往台下步去，意为峙礼就此结束。
千盏于是急忙捶他胸口：「你此番便是叫人觉得我忒不禁打，终归有损我们狰族英名，不过是扭伤一只脚，我可以自己...」
「为何要叫人觉得你禁打？你还想挨谁的打？」神尊大人的语气听起来隐隐有些烦躁，千盏被他喝得一时接不上话，行至台下便不由分说地腾云离去，只留下观席上的一众神仙面面相觑。
从先前千盏掉下台的惊诧，到神尊发怒的紧张，再到两人亲昵举动的傻眼，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皆一愣一愣的，不知现在是何状况。幸而主持仙官及时出来收场，这峙礼才算是圆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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