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寒冬近（下）
慧贵妃的眉头微微皱起，只是说道：“有些话本宫想着必须说出来，若是不说出来，本宫会憋在心里恶心地睡不着。”
绾心用帕子掩了掩鼻翼，说道：“娘娘怎么忽然又说了这样的话了？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慧贵妃笑了笑：“刚刚和皇上说话的时候，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忽然之前发现有些事以前想不明白，如今倒是看得透彻了。”
绾心不说话，只等着慧贵妃接着说道：“本宫忽然发现，自从本宫自雍正十年的时候见了皇上，那就一直在皇上和太后的算计之中了。”
“娘娘何以这么说？”绾心看着慧贵妃，却一脸的不信。
“难道不是么？”慧贵妃现在想来也觉得有些讽刺，“以前本宫只是知道本宫是高氏一族摆在紫禁城中的一个摆设罢了，但是没想到，当初本宫的如宝亲王府，竟会牵扯这么多！”
绾心不知道慧贵妃在说些什么，只能安稳道：“病中多思，娘娘也许只是想多了。”
“不是本宫想多了，而是事实本应如此！”慧贵妃说道这里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让她如何不激动，当年在御花园中的惊鸿一面，是她与弘历的初次相识，这么多年以来，在如复一日的宫廷生活之中，那段时光被她精心珍藏，像是在呵护了一个易碎的琉璃瓶子一般，丝毫不敢出一点差错。
可不就是一个琉璃瓶子么？看起来精致美丽，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但是却极为脆弱，一个不小心便会粉碎，就像现在，慧贵妃正捧着那碎成碎片的记忆碎片，躺在床上喘气。
“本宫初次见皇上的时候，当时尚是熹贵妃的太后就好像极为喜欢本宫一般，与本宫说了好些话，那时候本宫觉得，熹贵妃确实是喜欢本宫的吧？”慧贵妃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不过现在本宫知道了，她不是喜欢本宫，而是喜欢本宫的出身罢了。”
慧贵妃的神情有些恍惚：“本宫是高斌的女儿，所以熹贵妃才会那么喜欢本宫，就算是知道本宫的身子不好，这辈子都没办法为皇家生下孩子之后依旧将本宫带进了宝亲王府。”
绾心是不知道关于慧贵妃进宫之前的那些事情的，但是在慧贵妃的表情上看来，那一定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初的期许被打破，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绝望恍惚的表情。
慧贵妃的眼泪没有预兆地就流了下来：“当时的四阿哥弘历已经是众人眼中的储君的最佳人选了，福晋富察氏是名门望族，侧福晋乌拉那拉氏是孝敬宪皇后的族人，于后宫之中便已经是无可挑剔的，而本宫一入府，凭借本宫阿玛在前朝如日中天的权势，自然会拉拢不少的朝臣为四阿哥和熹贵妃说话，这样等到先帝驾崩之后四阿哥登基便是顺理成章了。”
虽然慧贵妃将这件事看得透彻，但是绾心还是忍不住说道：“纵使是这样算计着，但是这么多年皇上待娘娘还是很好的。”
“是么？”慧贵妃问道，“我入王府的时候只是一个格格，后来福晋富察氏为了打压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升了本宫为侧福晋，后来皇上登基，又满门抬旗，本宫是仅次于皇后的慧贵妃，魏常在，本宫现在问你，你可知道皇后当初升本宫为侧福晋，皇上又抬旗恩典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一点，绾心以前也是有过怀疑，不说别的，当初高斌只是一个汉军旗的包衣奴才，身份低微，后来当上了内务府的主事，然后便一直平步青云，直至被抬旗，如今更是坐上了直隶总督的职位，而且看着皇帝对高斌的青眼，以后的职务还会往上升。
但是纵使高斌的职务越升越高，但是皇帝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忌惮，上次和我玩愉嫔她们偶尔聊天的时候说到当年先帝的年贵妃的哥哥年羹尧将军功高盖主，雍正帝在很早之前便开始忌惮年羹尧，直至年羹尧犯了错处之后被雍正帝抓到了由头一举歼灭。
每每绾心想到了高斌和年羹尧，总是想着年羹尧是手握兵权的将军，自然和高斌这种总督大臣不同，所以皇帝也没有生什么忌惮之心。
如今慧贵妃将这件事情这么清楚地问了出来，绾心倒是不好不说实话了，在一边说道：“或许是因为娘娘的母家虽然显赫，但是并不曾手握兵权，所以皇上只管宠信，不曾忌惮。”
“连你也这么想？”慧贵妃笑了笑，“当年先帝忌惮年羹尧，所以连同了敦肃皇贵妃一同忌惮，你可知道，敦肃皇贵妃年氏，曾经为先帝生下了三子一女？”
绾心听了这句话瞪大了眼睛，自己从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件事：“三子一女？敦肃皇贵妃不是未有所出么？”
“只是这四个孩子都没有长大早早地夭折罢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慧贵妃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先帝子嗣本就不多，在敦肃皇贵妃这里便少了四个，你说先帝会不会很伤心？”
“应该会吧……”绾心有些干巴巴地说道，纵使她并不想说，但是她却觉得敦肃皇贵妃四个孩子的死亡并不是巧合。
“若是本宫告诉你，这四个孩子都是先帝下旨不声不响处死的呢？”慧贵妃眼中带着调笑，看着绾心，“你信还是不信？”
纵使刚刚已经有了准备，但是慧贵妃这么说了出来之后绾心还是免不得一愣：“嫔妾不信！那可是先帝的孩子！”
“那是先帝的孩子那又如何？年羹尧那般骄横，难免不会对先帝做什么，之后立了敦肃皇贵妃幼子为帝，设一个傀儡皇帝，自己独揽大权。”慧贵妃的眼中射出寒芒，“在天下至尊的权利面前，哪有什么君臣之情！父子之爱？先帝是经历过九子夺嫡的，心性自然比旁人要冷酷许多，所以杀了敦肃皇贵妃的孩子也不一定做不出来！”
那是前朝旧事的风雨，如今在慧贵妃的嘴中说出来依旧惊心动魄。
慧贵妃说完了这么一通话之后，胸口处微微起伏，继续看着绾心说道：“本宫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了皇上为何可以抬本宫一门旗，皇后可以让本宫升为侧福晋了？”
“难道是他们知道了娘娘不会有孩子？”绾心小心地说道。
“不错！就是因为本宫这辈子不会有孩子，所以皇上和皇后才会无所顾忌！”慧贵妃说道，“莫说本宫是个贵妃，就是本宫晋封成了皇贵妃，位同副后，皇后也不用忌惮，因为本宫不会有孩子，等到皇上百年之后至多也只是个在寿康宫安度晚年的太妃罢了，永远也坐不上圣母皇太后的位置。”
见慧贵妃这般激动，绾心在一边递了一杯参茶给慧贵妃喝了，之后不解道：“可是娘娘现在有了大阿哥了啊，大阿哥是皇上长子，娘娘又是妃嫔之首。皇后娘娘尚无嫡子，论及年龄和地位都是大阿哥最为出众，皇后娘娘为何还是不忌惮娘娘？”
“谁说皇后不忌惮本宫？”慧贵妃说道，“你以为皇后不忌惮么？若是皇后不忌惮那么本宫吃的那一颗颗丹药是怎么回事？大阿哥是皇上的儿子，本宫只是皇上的妃嫔，权衡利弊，自然是除了本宫最为简单。”
外面忽然想起了一声乌鸦的叫声，宫里时常会飞来乌鸦，但是因为乌鸦是不详之鸟，宫人们见到了之后往往会拿了竹竿驱赶，如今绾心正和慧贵妃说着宫中的隐秘，忽然的这声乌鸦叫声传来更显突兀刺耳。
绾心被乌鸦叫得一惊，看了一眼窗外，见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是这个药是皇上准备的……”
“皇上和皇后在这件事上可真是同心同德。”慧贵妃不无嘲讽地说道，“皇上忌惮本宫母家在前朝的权势不得不除了本宫，皇后忌惮本宫在后宫的地位，也欲除本宫而后快，所以魏常在你觉得，本宫还有什么活路？”
绾心一时语塞，看着慧贵妃变得清明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的看着慧贵妃，慧贵妃继续说道：“今日皇上来看本宫的时候还让本宫好好养病，真是讽刺，本宫的身子落得如今的这般地步全是皇上所赐，倒是难为他两面三刀地为本宫的身子着想了。”
见慧贵妃说话越来越没有了遮掩，绾心连忙说道：“这话娘娘可不能随便说的。”
慧贵妃正要开口，却见绾心沉下了脸说道：“娘娘又要说您已经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怕的了么？但是娘娘，您能看出您进王府进宫都是被人算计着的，难道您看不出您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么？”
慧贵妃看着绾心：“你说本宫这一辈子都是为人而活？”
“难道不是么？”绾心起了身，看着慧贵妃的眼中多了几分的怜悯，“娘娘进王府之后，对当时的熹贵妃，宝亲王，还有娘娘的阿玛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这是娘年在为了他们三个人的欲望而活。”
绾心没有等着慧贵妃说话，继续说道：“娘娘好进宫之后，皇上满门抬旗，是因为皇后和娴妃都是满军旗，娘娘是汉军旗，若不抬旗，娘娘又何能坐上贵妃的位子？又怎么能体现出皇上一直说的满汉一家？所以那时候娘娘是为了皇上堵住天下之口而活的。”
“那现在呢？现在本宫为谁而活？”慧贵妃的眼泪一直没停，慢慢地流了下来。
“娘娘现在不为谁而活。”绾心转身，似是不忍心一般说道，“正是因为娘娘不为谁而活，所以娘娘就应该死了。”
说完这句话，绾心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凉，到今天绾心才感受到，所谓皇家的情爱，原来凉薄至此。
“是啊，本宫是该死了。”慧贵妃浑身无力地歪倒在了一边，“本宫现在母家权势煊赫，又有永璜这个皇长子在身边，皇上和皇后都感受到了威胁，所以本宫不该活着了。”
“娘娘……”绾心却忍不住问道，“若是可以重来，娘娘还会抚养大阿哥吗？”
这是绾心一直想问慧贵妃的，慧贵妃弄成如今这样，抚养永璜这件事有很大的原因。
“自然会。”慧贵妃的脸上呈现出一股温暖的笑意，“若是没有永璜，本宫在这紫禁城中活着便是一具金玉堆砌的行尸走肉罢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不过若是可以重来……”
慧贵妃眼光触及之处，那是一扇没有关严实的窗子，外面的蓝天从窗户缝中透了出来，慧贵妃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小片蓝天：“若是可以重来，本宫绝对不会进宝亲王府，即便是嫁给了一个平民每日粗茶淡饭，那也是碧海蓝天的自由……”
说完这句话，慧贵妃便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对着绾心说道：“本宫累了，你回去吧。”
绾心将慧贵妃小心地放倒在床上，对着慧贵妃福了福身：“嫔妾告退。”
走到门边的时候，绾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被子之下薄薄的，甚至看不出来躺了一个人在下面，绾心的眼眶微热，打开了大门。
大门打开的瞬间，明亮的天色刺得绾心眯住了眼睛，想起了刚刚慧贵妃口中那碧海蓝天的自由，绾心没来由地一阵伤心，对着一边的忆檀说道：“忆檀，回翊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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