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放假

“您冷静，听闻王掌柜与江夫人外出游历归来，铺子里进了些稀罕物，我只不过前去奇货居购置些物件。”陆清洛以退为进。

        “说得真好听，那些个名贵的你个穷教书匠兜里轻飘飘的有那么多银两吗？”王母不依不饶、咄咄逼人，显然对陆清洛把她的宝贵儿子捞到学馆的事仍耿耿于怀。

        真不凑巧，陆清洛穿到这后缺常识缺文化底蕴缺朋友，就是不缺钱，嘴一张，话还没出来，忽听得江夫人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小旮旯地儿怎的这样热闹，吵吵闹闹的作甚。”

        缓缓入二人视野中，江夫人先笑着与陆清洛互相问安，也不瞧一旁的王母，“先生本是长安人士，奇货居的货与长安繁华相较怕是不好比的。”不等陆清洛寒暄回去，她又转头看向王母，嘴角不曾扯下，眼神兀地严肃几分，“方才不是说家中一直未曾荒废家业、事务杂多，为何在街上为难人家？”

        王母脸一白，支支吾吾解释几句就向二人告别。

        “当地情况困难，先生办学馆是费了心的。”江夫人领陆清洛至奇货居内，“不谈其他，但是王鑫这孩子……”

        念及师生情分，又年关将至，陆清洛忙挑好话接：“王鑫字写得是同窗中最规整的。”

        江夫人苦涩一笑：“我们夫妻两个常年奔波在外，平日里不能陪伴教导王鑫，虽知他性子有些古怪也无法教导开解。一家人一年一聚，他也表现得乖顺些，就算有什么出格的也痛不下心斥责他，久而久之怕是助长了他那癖性。陪伴、教导他最多的不是我们做父母的，是先生，且学馆中的麻烦事定不止王鑫一个，实在辛苦。”

        陆清洛心中一震，自学馆开设以来，多的是流言蜚语与艰难险阻，一件一件地应下忙得没时间沉吟徘徊，江夫人一段话处处是感激，却无端勾起她心中一阵酸涩。

        收好情绪，她露出一个笑：“应该的。”

        “王鑫与同窗相处的如何？课业又具体如何？”

        陆清洛五句实话夹杂五句夸奖：“王鑫一开始有点小傲气，不过时间久了与其他小孩认识后好多了，后来还帮过明升一个大忙，他中午还经常帮学馆里最小的同窗端他够不到的碗筷……这小孩心肠是热的，无需担心路走歪。学业上王鑫的进度还可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皆背的差不多了，基本的算术也掌握了些。他最拿手的还是一手正楷，练了不过一月有余就上路子了。”

        江夫人点头：“方才和明升母亲说的话也并非全是为了解围，我这铺子里实在没什么入的了眼的，先生若有喜欢的我直接送与先生，或者以后有什么要的东西，下一趟行商前道与我们，路上给先生带回。”

        陆清洛打量铺中物件，临近开门处是寻常杂货铺常卖的物件，越往里走物件的样式越稀奇，认出当中有藏族的□□、挂毯、地毯，苗族、壮族一整套的银饰……王鑫的父母行商一趟走的着实远，且这些中原地区难以一见的稀罕物，当真有在宜和城的居民中有市场吗？

        江夫人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路上经过、看到就收了下来，大头子都被路上遇到的收藏家买去，一般的宜和城的邻里不会来买这些，放在铺子里撑撑场面。”

        继续走，墙上展示的奇特神秘的民族饰品变为清新淡雅的写意画，她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是一幅江畔观梅图，画面右侧是石上数枝梅，石侧隐约有竹叶，画面中间用淡墨勾勒出水天交接处绵延的低坡，江心一人独钓寒江雪，左上侧以行书提柳公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下方落款浊贤居士。此画最别致之处，是梅树漆黑，用冷色——蓝色表现梅花，本已寂寥万分，清微淡远中更添一抹桀骜挺拔。

        她并非精通书画之人，但此画只是瞧一眼，那股冷冽孤傲的气息就叫人移不开眼，心神都为之颤动。

        “江夫人，此画……”

        “是路经长安时收的，是幅好画，只是现今时兴的画是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那类，一路走来竟无人买去，先生要是喜欢，我送与先生。”

        “这怎么好意思！”

        二人推推拖拖，最终陆清洛以一半的价格买下，无奈承诺到一直到放假前会加大对孩子们的监督、好好教导，又在铺子里买了寻常过年要用的装饰物，甚么窗花呀、彩纸呀，还有寻常难遇的食材，甚么西北地区产的辛辣作料、用蜡封存的梅花花苞，二人才和颜悦色地告别。

        待陆清洛和一众小厮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回府，在曹管家面前一一展示：“你看看我刚收的画摆哪里好？”

        曹管家盯着那张画，左瞧右瞧，沉默片刻后说：“公主，画是好画，可这大过年的这么一副冷冰冰的画往哪里挂？”

        最终陆清洛还是把画挂到自己寻常备课待的书房中，侧对着书桌，府里一通装饰下来到处都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只有书房挂了幅画反倒显得愈发冷清。

        年味越来越重，学馆里小团子们的心都飘走了，上课的纪律再次成为一大难题。陆清洛忍不下去，原本计划和书上读来古时书院学生放假时间同步——留几天的假，看到这样闹腾的景象也等不住，待腊八粥的香味飘满整个宜和城时，就直接放小团子们回家了。

        如果其他人的欢欣劲还在她的预料范围之中，王鑫听闻放假的消息后笑容咧到耳朵根，嘴角欲与天公试比高，甚至还振臂欢呼了一声的场景就让陆清洛震惊不已了。看小团子们群魔乱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虽然王鑫这孩子平时又欠又拽，还意外的靠谱，但毕竟依然是个孩子，一年到头终于能与聚少离多的父母相处一段时间，心中定然是欢喜的。

        今年最后一天在学馆见到学生了，她一个一个跟小团子告别，一个一个嘱托，一个一个送小礼物。

        王鑫第一个冲向门口，他家境殷实，物质上不缺什么了，陆清洛给了他一本从库房翻到的字帖，叫他放假归来交一幅好字。王鑫接过，什么话都没有顶，笑了笑就一溜烟跑回家了。

        给荀澹的是几味滋补身体的名药——原是天气骤冷时皇帝爹从长安派人赏来的补品，府里没有病秧子，思来想去她还是把这些交给需要的人。荀澹嘴一撇、眼一红，像是感动的得要哭，陆清洛赶紧把他哄出了学馆。

        最后一个走的是谭容淸，与别人不同，他听闻放假的消息时神色不动，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欢欣，走时也是慢慢吞吞的。看见他略显单薄的衣服与上方配色奇葩、走线歪歪扭扭的补丁，陆清洛-略微能猜想到他不愿归去的原因，她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包裹递到他手上。

        包裹大，人小，一时间衬得谭容淸更加可怜，他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蝶翅般翻动，传达着疑问。

        “里面是三套冬衣，两套驼色的和蟹壳青的平时换着穿，一套靛蓝的送给你当过年新衣服。”陆清洛先前给张县令送适合小姑娘的布料时，也叫人从库房中翻出几样适合谭容淸这么大的小男孩适合的布料，打听到宜和城手艺最巧的绣娘，托她做了三件差不多尺寸的冬衣。

        谭容淸浅浅笑开，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抱着大大的包裹，朝陆清洛深深行了个礼：“谢谢先生。”

        “如果嘴馋了，也可以来铺子吃饭。”陆清洛补充。

        谭容淸依旧浅浅笑着，眼眸亮亮的。

        学生都走后，学馆冷清不少。桌上还摆着他们方才用过的笔墨纸砚，寒风穿过敞开的门，掀起未用镇纸压住的纸的一角发出微弱的“哗啦哗啦”声。陆清洛简单整理了下学馆中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收到柜中，又唤人帮忙把学馆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一切都完成时，天已经黑了。她关上学馆的门前透过门缝看空荡荡的学馆最后一眼，觉得心也莫名和学馆一样空荡荡的。上好锁，转过身，眼前又是万家灯火中的一角，炊烟从各个方位升起，隐隐约约传来狗吠声、嬉笑声和孩童的哭声。这种烟火气息让她想起曾经她出生的小城，很久很久以前，她的老师送他们放寒假也是这样的吗？

        踏实和虚无缥缈两个相斥的感觉同时出现在心中，互相拉扯、不分上下。这万家灯火中有几盏因她更明亮，但似乎没有一盏是真正属于她。

        她是一个空降者，她的家在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

        一种凄怆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赶紧摇摇头，却说自己别想那么远，想一些当下的事。

        孩子们吃饭了吗？吃得好不好？过年回来还识不识字了？

        两手并拢在唇前，轻轻呵一口气，白蒙蒙的水汽蒙住了眼睛，指尖短暂的温热一刻，须臾后又重归寒冷。

        年夜饭的准备该提上议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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