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重戴珠花
魁玉擦干眼泪毫不犹豫走出房门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脊钉住了一般坐得笔直。沈何萩为她的决绝一愣,低声叱道:“胡闹!”回头对苦儿说:“她不进屋,就不许给她饭吃。”拂袖而去。
冬春的寒风吹透了衫底,魁玉才知道自己也算是一直娇生惯养,不比贫苦人家的孩子耐得饥寒。离了炭盆暖炉只有蜷成一团才能护住身上一点温热。实在冷得受不住了起来跳脚,她才发现练练掌法比坐着一动不动暖和得多,只是活动越多饿得越快,只好将掌法打得尽可能慢而不停,体会到不少练功时忽略的精妙之处。
半夜苦儿偷偷送来她爱吃的菜肴点心和大毛的外衣,魁玉默默笑道:“这只让我看着更难受罢了。”饭菜在台阶上从滚烫放到结冰,苦儿端去热了又端来,来来回回终究是没动过一口。
第一晚过去了,黎明的到来并没有带来新生的感觉。魁玉又渴又饿,满院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的角落。到了晌午天还是阴着,朔风怒号,都是下雪前的预兆。她让苦儿拿来一本平日里最喜欢的《镜花缘》,读了几行手指就冷得失去了知觉。如今方才体会到当年那双眼漆黑的小乞丐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轿中的她,才明白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更多的是讥讽。魁玉有些灰心,又让苦儿拿来《女德》、《孝妇传》、《闺训》放在一边,不用翻开就能闻到里面那股腐朽之气。“以夫为纲”,是要她把那素未谋面的贺二公子当成天来侍奉么?她从未想过真的有一天会嫁人,既嫁了人就该顺理成章地生子,相夫,教子,相夫,再生子……“也许也挺有趣的”,她对自己说,双腿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真想泡个热水澡啊,只要放下膝头那本《镜花缘》,走回屋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叫苦儿烧水就好了。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慢慢地打起八卦掌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自己臂长为半径的圆上,她走了一圈又一圈,配合着呼吸吐纳,身体渐渐热起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却始终受困于这个无形的圆。累了,再退回台阶前坐着调息。
“小姐别是中了什么疯魔?”“从没见过她这样。”“一看就是书读多了。”“该不会是花痴病吧。”——“你们瞎说什么呢!”苦儿又送饭过来,见几个下人在门缝上趴着议论,“忘了老爷说的话吧,关于小姐一个字都不可以向外透露。起开!”
这苦儿虽然年纪尚轻,进府也没多久,可相貌说话做事都是一等的,才专门从老爷身边调来照顾魁玉,下面的人都把她当半个主子一样奉承。因此她穿戴也与别个有所不同,跟习惯了一身素净的魁玉站在一起,不像主仆反像性格迥异的两姐妹。
第三天一早魁玉终于等到松枝上结了层薄薄的白霜,她小心地扫下来捧在手里饮下,嘴唇已被冻破了又疼又肿,可总算是喝上了一点水。心底里她已经放弃了,从来都没有违逆过父亲的意思,这一次也不例外。现在还撑着,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八卦掌的圈子,这院子的围墙,到底能关到她到什么时候。可是下午她终于支持不住咳嗽个不停发起烧来,昏沉之中她仿佛又握着那颗小石子细细揣摩。眼前一派清明,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同样的姿势坐在湖边,倒映着悠悠白云的水面上她看到一张被波光搅碎的脸,只有目光是熟悉的,是他,是他吗?
十年来每天都想一遍,想五遍十遍,十年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眼里的杀气是否还在,是否记得自己,记得这颗小石子的旧主人?有人从身后走过来,灼热的手心放在她头顶:
“来找我,我等你来。”
她恍然震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一直知道!可是太晚了,她一下子哭出来:“不可能了,不可能了……”那人仿佛没听到似的渐渐走远,魁玉这样喊着追了上去,怎么都追不上那个背影,她恸哭到被人扼住了脖子脖子难以呼吸,用力挣开时发现自己醒了暖暖和和躺在床上,额头上搭着热手巾。沈何萩皱着眉头坐在窗前,翻看着她平时写画的诗文若有所思。
“爹。“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起身下地。三天水米未尽,摇晃了一下,竟然还没倒地,看来平时功没白练。
“你知不知道这样倔下去得了肺痨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她确实输了,可是也找到了答案。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扶着桌子跪在桌前,“父亲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能耐把握住。做人岂能言而无信?!”话虽然这么说着,沈何萩的神情却很是矛盾。
“这一次绝不意气用事,女儿已尝到教训了。请父亲再出题。”
沈何萩看着她的脸,本来她与母亲并不肖似,但一瞬间竟让他恍惚了。
“你…唉,好吧。”他略想了一想,“平时我不让你出这个小院,你一直都谨记着没有违逆,十年了也实属难得。现在我给你一天时间,你要避开所有人到花园北边祠堂里请回一个牌位。倘若你明日此时带回正确的牌位,你就可以离开。”
“谁的牌位?”
“凭你自己判断。”
“?”
“若有一人看见你,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不打紧,我还准你离开这里,去住花园西厢的绣楼,出嫁前都随着下人陪你任意出门走动,置办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您不用再说了。我明白。”她在梦中已经知道了答案,此时眼里满是感激,“谢谢爹。”一面唤苦儿:“昨日的鸡粥还有么?添两碗来。”
整个下午魁玉还在低烧,吃了些东西体力倒是恢复了大半。好不容易熬到夜里三更时分,风已停,若有若无的小雪开始飘起,整个沈宅陷入完全的寂静之中。她穿着苦儿用墨色包袱皮临时缝的夜行衣偷偷翻上墙头,原来比想象还容易些,怎么早没想到可以这样溜出去,真是读书读迂了。避开上夜的婆子们,一路都算得上畅行无阻。草木葱茏的地方应该就是花园了,绕了一圈找到点着长明灯的一间正是祠堂。
她根本没想到可能有诈,门缝里瞧着没人就直接推门进去,门上悬着个墨斗,她差点惊呼出来,一转手接得稳稳当当,供前的烛火都没动一动。
墨粉溅了一身。
也罢。她抹了一把脸,还觉得爹爹也有如此调皮的一面,偷笑抬头依次看过去,上面是沈家列祖列宗,及到了父亲上一辈,父亲这一辈,下一辈的人里没一个她认识的,除了列尾——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父亲告诉她再任性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么?魁玉一腔热血骤然冷却,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忽然间觉得这祠堂无比阴森恐怖,两边墙上历代先人的肖像各个面孔枯槁、目露凶光。她片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就要退出门来。可是就这么把唯一的机会白白放掉吗?魁玉的胸口被恐惧紧紧攫住,心血快被一滴滴挤干,冷汗刷地湿透了后背。面对人生第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魁玉朝烛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她在墙上的影子正在变大,待她完全走到案前,影子已如巨人一般雄壮,墙上的画像仿佛知趣地遁入了黑暗。她拿起烛花剪将火焰调大了些,微弱的温暖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魁玉轻呼了口气,伸手摘下用朱笔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端详一番,用准备好的绳子绑在了后腰。更鼓又响了,人已从房中消失。
这结果虽然也在沈何萩的预料之中,但看到魁玉守着牌位一夜未睡,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沉静,似乎只有这样澎湃的心火才不至于扑面而来,这孩子血太热——他只有更忧心了。
他屏退了下人,示意魁玉坐下,闭眼定了定神,多年前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现,他记起了当初许下的承诺,缓缓开口道:“你刚从乡下来的时候还很爱笑,后来我严厉些,你就笑得越来越少了,可喜你还是爱读书,从书本里寻得到乐趣,捱过了孤孤单单的十年。我做父亲的,一是要保你平安,其次为你找到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人生子。可你说你志不在此,想要遨游四方,也许我自私一点顺水推舟放你走,那样你就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可以选择去作一个普通妇人,衣食无缺地度过安安稳稳的一生。”
沈何萩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可以给你一个理由,让你不用再委屈在这狭小的庭院深处当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可以出去,永远离开。这样做的代价是你会一生流离,不得善终。身体受苦,心里更苦。也许比你被囚在这里要苦上千万倍,你可想清楚了?”
她消瘦的面颊上发着亮,急切地说道:“父亲,我不怕受苦!我愿意颠沛流离!只要我可以走出这个院子!我有太多地方想要去,小时候路上看到的过的大江大海,高山密林,我想听茶馆里的陌生人天马行空地对江湖奇事高谈阔论,我想结交书里写的那种金兰挚友…”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太急了,猛得刹住了话头。
沈何萩垂头暗道,傻孩子啊,还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被他有意无意培养出一个江湖人的心性胸怀。而她只是个小女子,自古以来让小女子去背负不该由她们承受的残酷与罪恶还少吗?
他如今是要亲手毁了一朵温室里的山茶,在严酷的风霜里种下一颗雪莲。无论哪一种花都美得令人心碎。但人生的选择,往往只是如此狭窄。
魁玉平静了一下气息,跪在父亲面前,伏身叩首:“我绝不后悔。”
沈何萩提起似有千斤重的毛笔,将排位上朱色描了一遍。现在看起来与别的牌位无异,只是木头稍微新了些。
“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与我沈家的缘分一样这么浅。不过纵然是有几分牵绊,你们也都挣脱了一去无返。魁玉,你只肖记得自己的名字,那是你母亲起的。”
“父亲养育大恩,魁玉绝不敢忘,既然祠堂有我的牌位,我便终身姓沈。”
他不忍说出牌位只是替她明志,沈家长房一脉就此绝断,自十八年前遇到魁玉的母亲时就已注定。罢了,他从桌上拿起她生辰礼物里的那支黑色的珠花插在她的发髻上,递给她一面小银镜,“这东西也许久没见天日了。”魁玉不解地抬头伸手去摸,沈何萩让她捏住流苏的第三根轻轻一拉,一颗淬了毒的银钉从耳畔射出,噗地打进墙上挂的铜镜里,深深嵌进去几寸。她大骇,没想到这珠花竟是如此阴毒狠辣的暗器,更没想到居然是父亲送给自己的。
“这是?”
“赤星一点血中花,运气好的话,不久你就会见到制作这珠花的人,对了,这镜子你也随身带着吧。”
“是他送我的吗?”
“不,这都是你娘留给你的。”沈何萩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说完他发现自己的眼眶也湿了。
魁玉受到的震动非同小可,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娘亲,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连父亲都没有,但是这十年来父亲的悉心教导让她觉得已经足够了 。她一直猜母亲是难产而死,所以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
“是我,是生我害死了娘吗?”她盯着地面,声音苦涩。
“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沈何萩连忙用袖子去拭眼角,“你和你娘很像,她才华横溢,志气高远不让须眉。她,她的死跟任何人都无关。她生前一直说亏欠你太多,都没能好好地抱抱你。”
“你怎么知道?你们一直都在一起?!”魁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得咳嗽个不停。
“我一直在京城仕途上挣扎,而你娘到处奔波。我们也是聚少离多。后来她就遭遇了不测……”
“什么不测?那我呢?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甚至活着的时候都不来见我?”魁玉质问道。
“太危险了,你必须安全长大,才能接替她……”
“接替她做什么?你们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何萩一时说走了嘴,正色道:“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我再问你一次,贺家的婚事你真的不愿意吗?他这个二儿子我多次见过的,温文尔雅,为人热诚,定然会是佳婿。我知你尚未钟情于任何人,如果此时不嫁,恐怕今后…”他似不忍再说下去了。
魁玉没再问下去,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身份是个谜团,但父亲显然不愿提起,其中原委就等她以后慢慢查探罢。倒是今日之事,需要速速做个了断,她款款道:“女儿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再做笼中金丝雀。既然父亲从一开始有心纵容女儿,以后离经叛道为天下所不齿,也绝不后悔今日之选择。虽然不知以后要面对什么,但我想能让母亲殒身不恤,必然是值得去做的。”
沈何萩听了心里稍许欣慰,把桌上另外两件礼物推到她面前,说,“这一盒是四十九种迷香与□□,切记收好。将来有人会教你如何使用。这把匕首是我族代代相传的防身之物。以后要做的事不一定都是你能理解的,也不都是正义与正确的,望你能保住性命,不忘初心。”
“那贺家的婚事又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等天气转暖,你什么时候想启程都可以。如果改了主意,随时告诉我。”说罢目光中满是伤感,背着手踱出门去,身影微驼,已不复当年昂扬后生。
三个月后,京城也算出了件大事:大学士家半夜走水,独女不幸葬身火海。沈老爷悲伤过度遣散仆人请辞回乡,圣上惜才未允,这件事只让人们扼腕叹息了几天就被礼部贺家的盛大婚礼所冲淡了。
从此世上再无沈家小姐魁玉。
沈家宅院开工修葺的时候,她带着苦儿要去一个叫滟波楼的地方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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