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开辟鸿蒙
一间四方的小院,顶着一块豆腐干大的四方的天,天常常阴着,落下透明的雨滴把方砖地面洇成深深浅浅的灰色。
大门紧锁,高墙耸立。
竹摇床吱吱呀呀发出单调的声音,魁玉翻个身继续睡,被褥里一股阳光晒过的家常味道,令人心安。她长大了好多,不知从何时起可以看清自己的小手和手里抓着玩耍的石头与飞虫,还可以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满院乱跑。一日三餐有个老嬷嬷送来,白粥清菜四时瓜果,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简单。
简单背后往往并不简单,但至少安全。
被这样绝对安全地豢养着,魁玉一天天出落得似痴儿一般,其它三四岁的孩子已经摇头晃脑地背三字经,唱儿歌,她却连日常的对话也说不好,夏天学蝉鸣聒噪不已,冬天呼呼拉拉模仿风吹,受了责备也只是憨笑。
除了讲一口标准官话的老嬷嬷之外,还有一位负责写信给京城的年轻先生,十天一封报平安,一月一回寄银票来。魁玉四岁零三个月时被一颗小石头噎住差点送命,救下来还死死抓着石头不肯放手,先生在信里添了一笔“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错过启蒙心智的年纪了”。
这一次回信来得极慢,好像送到了世界尽头,银子尚有富余,可他们仿佛跟一切都断了联系,被彻底遗忘在这里。魁玉天真无知,老嫲嫲一切照旧,只有写信先生很惆怅,这份枯燥而荒唐的工作他真的做不下去了,冬至之后连着几日都在酒馆喝得醉熏熏,拉着人到处问世界尽头在哪里,有人说那里是一座巨大的瀑布,是所有的海水最后的归宿。也有人说那里是一带雪山,阻挡着流星坠落的火焰。还有人说天边有一道裂缝,穿过去就能到达神的居所与宫殿,那里与我们的世界互为镜面,只是没有罪恶。与之相反的说法是一片充满恶灵与怨念的沙漠,任何靠近的生灵都会消失成为一粒新的砂子——“我宁愿变成砂子!也不愿变成傻子,”写信先生趴在桌上呜呜咽咽,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更不愿意看着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给关起来,关成个傻子……后悔啊!为什么当初要接这个任务?谁能知道机密任务是看孩子,唉,我是个……”酒馆里的人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事,老嬷嬷忽然现身把写信先生带回去了,之后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当写信先生,再没沾过一滴酒。
次年开春,回信到,夹着这小院的地契房契和一张数额大了几倍的银票。回信照例只有短短一行字:
尽快启程回京,务必不留痕迹。
本来也没有多少行李好收拾,但屋里屋外的人声比平日嘈杂许多。魁玉不懂得问,偷偷把常玩的小石子含在嘴里,自从上次出事,老嬷嬷再不许她这么做了,还说不干净。她本来已经改了这习惯,可这几天没人管又犯了。加上她还特别地紧张,是因为她头一次见到叫做“乳娘”的人。
乳娘一点都不像他们这里的人,穿的大褂袖子上竟然有花,头上还插着镶了银的乌木簪子。年纪三十又二,脸盘圆圆的,胸脯鼓鼓的,大手大脚十分麻利,说话噼里啪啦放炮似的,把这里上上下下都夸赞了一番,当然也包括魁玉:“这就是你们小姐?哎哟,小可爱,长得可真漂亮!跟街上卖的娃娃画似的,像夫人还是像老爷啊?几岁啦?怎么不说话?会说话吧?怎么,是怕生?这么大孩子还怕生啊?不怕不怕,阿姆抱抱!”
魁玉被抱得浑身一凛,整个人都僵了,乳母的怀抱可真暖和,又松又软,像扑进了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白云里。她闭上眼睛,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揉了揉仰头道:“要去要去!”
“要去什么?上茅厕是不是?等等,憋住了,我这刚换的衣服!”
她知道乳娘会错意了,忙摇头一笑:“去,要出去嗡嗡。”一指大门。
乳娘左右一看,院门虚掩着,没人注意,于是想对新主子献个殷勤,抱着她走到门外,“什么嗡嗡呀?”
门外不过是两条小巷的路口,石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条,别的人家门上贴了新的对联,挂着灯笼。天气好,树上晾着花花的被褥和洗净的衣裤,地上还剩几个干瘪的豆荚。她从来没见过的一只大鸟从树顶飞上晴空,变成一个黑点,魁玉简直看呆了。
“小姐?怎么这个眼神,小姐,你可别吓我!”
“谁让你带她出来的!快回去!”先生大惊失色,板着脸把两人粗暴地推回去,并小心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
“嚷什么呀!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嘛。”乳母不解,“你们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她难道不是……”
“再多问一个字小心你的舌头。”先生面无表情,很难想象一张平庸的脸会说出这样的狠话。
乳娘不言语了,抱着孩子回到里屋。老嬷嬷对先生不无担忧地说道:“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先生也无奈:“哎,说孩子太闷了。要找个活泼点的,那边要准备的事情多,恐怕没怎么细细挑选吧。”
“这路上还不知要出什么岔子呢,瞧着吧。”老嬷嬷摇头。乳娘在屋里支着耳朵听,不由忿忿道:“好大的派头!至于嘛!小宝贝儿,你爹娘到底是谁?你大名叫什么?”
她终于回过神来,乖乖答道:“阿姆,我叫魁-玉。”
“葵花的葵?玉镯子的玉?”
“嗯?葵花?”
“算了,我就问你是不是姓沈?京城里的沈老爷是不是你爹?”
“什么老爷?爹?爹?”她鹦鹉学舌逗笑了自己。
“算了算了,估计是个私生子!”乳娘把后一句咽了下去,自顾自整理起行李来。
出发是在三月三龙抬头,魁玉懵懵懂懂告别了老嬷嬷和先生。这一路上穿省过州走了数月,只在无人郊野乳娘才会带她从轿子里出来活动一会,沿途的寻常山川河流一草一木对她来说都是新奇无比的事物,醒着的时候总拉着乳娘问个不停,从乳娘那里她知道了许许多多一直想知道的事情,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撒个娇:“阿姆~听不到嘣嘣了!”她说的嘣嘣是刚刚街边卖拨浪鼓的小贩。
“小姐坐好!动来动去的碾得我身上疼。马上就到了还这么闹。”乳娘推开她抱怨道,“轿子都要被你踏穿了,我受的罪总算是到头了,嗐!”掀起起小窗的布帘瞧了瞧,虽进了京城,但四下里行人已经稀少,乳娘想着一路都没出岔子,放松下来自己斜靠在角落里打起了瞌睡。
魁玉蹑手蹑脚趴在小窗口,踮着脚使劲向外看。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刚才在轿子中听到的热闹摊贩一个都没有了。所见之处只有古老的院墙和粗壮的树干,空气中沁人心脾的花香随着清风飘过来,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突然耳中敏锐地捕捉到清脆而细微的铃响。
花香戛然而止,一股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但她仍然执着地皱着小鼻子张望着,映入眼帘的是在树荫下休息的一队骆驼商人,精壮黝黑的男人中胡汉混杂,靠着骆驼席地而坐姿态松弛。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避开他们狡猾而放肆的眼神,突然注意到有匹骆驼下面的破被褥里似乎有个活物在蠕动,仔细看去竟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他像是刚睡了一觉醒过来,伸了个懒腰睁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那之前他不过是个穿着百家衣肮脏散漫的小乞丐罢了,但他注意到轿中有人死死盯着她的时候,幽深的瞳孔里散发出野兽面对威胁时咄咄逼人的目光,这其中包含着他运用尚不纯熟的蛊摄之术——拿这小童练练手也好,他想,嘴角轻蔑地勾起。
她本应被那眼神夺了三魂七魄,此刻却毫发无伤地笑了,像白鸽以柔软的胸膛迎上了刀锋——那俊得让人眼框疼的少年也在对她笑呢!能不欣喜若狂么。
对他而言,刚用冰冷的井水冲去身上的血迹打了个盹,这烂漫一笑得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关上心防便被一击而中。
轿里忽地飞出一颗弹珠,他嗾地出手,无声无影地接下,没有惊动任何一人。低头看时,手心一片温热,她掷过来的是一块再平常不过的小石头,借她稚嫩的小手,以时间和孤单打磨得边角圆润,纵然是石头也带点玉的晶彩了。
打赏吗?
对她来说已经倾其所有。
抬头时轿子已经渐渐远了,小窗里的人却还执拗地探着脑袋朝他挥手,仿佛刚刚送别的是一位老朋友,眼里急切的热望,期待着他的回应。
旁边走过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东西”摊开一只布满烧焦疤痕大手。
他似极不情愿地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熠熠的光辉在白天也让人眼前一亮,他恭敬地伏下身体,双手奉上:“义父恕罪。”被他称为义父的这个人看也没看,接过宝珠随便塞进自己的腰带里:“这点东西倒也不值什么,你藏了一路,不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罚你?一千次拔刀,做完了才可以吃饭。”又拍了拍他的头走开了。
此时他才听见自己悬着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轿子已经消失在街角,而那颗小石子已经滑进衣袖的深处,冰凉地贴着肋骨。他极慢地坐回到自己那一堆不辩颜色臭气哄哄的铺盖中,尽力向骆驼肚子下面挤,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才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抚摸着这块小石头。
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任何东西,他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抢,杀,尖刀挑进肋骨,手指捏碎喉咙。杀过的人他都清楚地记得,五十五个人,五十五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但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不会再记得每一个他杀死的人,只剩下数字累积。
现在却多了一颗石头,一个平白无故对他笑的人,于他简直荒唐!
他却不知自己的蛊摄把她往后平和无忧的梦境都碾成了碎片,如果知道,他会不会后悔这一天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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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之轮开始转动,十年之后,摧枯拉朽,无人能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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