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葆园一别
《无常经》有云:“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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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本该蝉声震天。
葆园却静得鸦雀无声。
何为葆园,临江城西最大的青楼是也。
不是这里的知了像男人一样被香吻堵上了嘴,而是每天清晨有龟奴拿着杆子一只一只把若虫从香樟树上粘下来,厨子剪去翅与爪,剖肚去脏,冲洗一番放在陶瓮里,兑上古井坊的酱油、冰糖、辣椒和葱姜拌匀,腌到午后入味。烹制时先用旺火六分热油炸至壳软捞出放凉,再换新油烧到九分热,反复炸至外酥里嫩,捞出沥净,选出个头均匀不大也不小,颜色金黄不深也不浅的摆在牡丹上,像极了寻花问柳的蜜蜂儿,给欢客大爷们配着一口花雕一口脆。
这五进五出的套院里有花园有戏台,夹在骡市与药市两条大街之间可谓是闹钟取静,往西去半里便是出城的文昌门,来往的商贾进车交货之前绕过来逗留一晚再合适不过。这大门原开在骡市街上,自从豹幺妈妈当了家,便嫌那里气味不好,客人的阶品也多是下九流。于是请教了风水先生,一番整修把门移到华佗道上,拔去了道旁的歪脖柳,换成玉兰与芍药,花下立石:春华易逝。
见到这石头再抬头,就能看见葆园的鎏金牌匾,据说是如幻姑娘的相好、大才子秋山居士的字,七八年了还是常挂常新,底下的门槛却被磨薄了好些。当初想的不够周全,进出的地方略窄,官轿把两侧墙垛蹭出了油光。门槛虽高,但一进这葆园,再重的轿子,再胖的老爷,好像都被扑面而来的香风吹起,轻飘飘地不辩南北东西,让笑迎上前的姑娘们掇弄了去享受那人间至乐,直到花光钱袋里最后一钱银子。
在临江城,每家青楼都有自己的头牌,每个头牌都有自己的熟客,男女之事本来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葆园作为后起之秀能占得一席之地已属难得。而真正让它一炮而红艳压群芳还得是五年前,豹妈妈痛下血本在后花园里建起一座美轮美奂的采蝶轩。街头巷尾的说法是豹妈妈得了高人襄助,不知是凭着谁的面子,竟然从南十小国请来一位园艺大师,千里迢迢带来了几千只蝴蝶和蝶蛹。在庭院里临水的栈台上,以雪松木为骨,透光的蛟绡纱网为皮,罩住一个常年温煦四季如春的蝴蝶花房。其内花朵装饰之烂漫,水底恒温机关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而在这里过上一夜,满席酒水、歌舞表演,还有如梦如幻两位红透了西城的姑娘相陪,所花的银子非常人所能想象。城里的达官贵人你推我我让你,竟是谁也不肯开这先河。因此这采蝶轩徒有个风流的名声在外,事实上却是葆园里最干净的一块地方,也最冷清,除了两节请文人骚客来写写诗,品品画,平日里绝不许人闲人入内的。
这天看起来跟七月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分别,傍晚时分,一丸红日缓缓下沉。余晖似血,葆园一派末日狂欢前的宁静。采蝶轩内蝴蝶四下飞舞,不断扑在光滑的软壁上,绝对不会受伤,只是从到至死,永无出去的可能。
豹妈妈站在水榭的另一头,看着晚霞在天边熊熊燃烧,忧愁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两鬓满是来不及染青的华发。最近风声不好,她睡得很少,刚刚四下里巡视过,到处都妥当了也丝毫放松不下来,瞥了对面采蝶轩一眼问道:“这会子怎么样了?”
她贴身的丫鬟穗穗配笑着安慰道:“妈妈放心,好着呢,吃了就睡,不吵不闹的。”
“那也得谨慎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哎!”豹妈妈一改往日的直爽,她知道有些话说不得。
“该叫姑娘们起床了的时候了,”穗穗一拍手,欢欢喜喜:“今天的天色真好看!”
豹妈妈目送她走远才低声叹道:“希望不是最后一晚……”
天色变得海一样深邃,点灯了,年轻的肉体和欲望都醒了。衣服柜子,香粉匣子,胭脂盒子都开了,茉莉和玉兰在熏笼里明争暗斗,小丫头们在走廊上奔跑着,接水,送花,打起羽扇,乐师调弦试音,欢声笑语里第一波客人已经上门。旋转的钗环叮当作响,来往的衣袂翩然生风。前院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歌舞升平与高谈阔论,青花瓷盆里的昙花在绽放的一瞬被剪下来顺着流觞曲水妆点着露台上的酒席。没有人注意到欢声笑语里夹杂着哭声,而那哭声正是从采蝶轩而来。
摇曳的灯火映在层层纱网上,引得趋光飞虫愈发疯狂,新生命破茧成蝶,旧相识坠落花间。在盛开的大簇杜鹃花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攥着小拳头嘤嘤哭泣。
青楼之内大半是女人,不小心生个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子承母业养在后堂便是了。豹妈妈的外号可是金钱豹,她手下的姑娘个个拎得清,没有哪个姑娘敢把孩子藏在采蝶轩这样金贵的地方。
襁褓上绣着魁玉二字,针线歪歪扭扭,似乎是在仓促间完成的,但字很大,当中的气魄更大。一片枯萎的叶子落在她鼻尖上,将哭声渐渐止住了。小婴儿不耐烦地拨掉叶子,第一次试着睁开眼睛——在她眼前是怎样一个混沌而五光十色的世界!
一团团朦胧晃动的光影里并没有她所期待的父母亲人,饥饿和空虚是她初尝生而为人的滋味。她和这世界打了个照面,意味着从今以后无论多么害怕无助,多么孤单寂寞,都不能再回到来时温暖的堡垒,再没有漫长黑暗的庇护,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都不是她可以选择,但她却必须独自面对。所谓“色,即是空”,她此时算是真真切切领教过,怎么后来见了他就全忘了?
小魁玉只能继续哭,一声比一声更响亮,而葆园里才正到风情最浓时,豹妈妈在前面尽心尽力地迎来送往,调停争风吃醋,催促厨房上菜,忙起来才能压住心里的不安。碎碎那丫头也不知躲在哪里去和小子们玩耍了。夜嫌太长,热热闹闹觥筹交错中,没人注意到杀意在新月上挽了一个满弓,这只箭一旦射出——
势不可挡!
只是眨眼之间,全副武装的大军仿佛从天而降。前厅传来刀剑相接发出凄厉铮鸣,男男女女的哭喊尖叫不绝于耳。半盏茶的功夫,紫金鼎内焚的浓香竟压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后院里宾客下人四处逃散,可没有一人活着出去。豹妈妈在八个彪形大汉的保护下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已派人去报官了!”
来人黑衣蒙面,亮出腰间一块锦衣卫令牌冷笑道:“豹幺,装什么无辜?!已给足了你们一个月时间考虑,看来这决定是要我们帮你做了。”
豹妈妈怒道:“要我把葆园交到你们手上,可以!但这些姑娘小子……放他们走!算是,算是我求你了!”她环顾四周惨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呵呵,如今也不需要了。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留一个活口!”号令一出,八个大汉全自顾自去逃命,没跑上几步已被弓箭手瞬间射穿。
豹妈妈退后几步急红了眼:“你们!你们别忘了这里是受滟波楼关照的!”
对方用一柄刀回答了她,豹妈妈浑身是血扶着门框,用嘶哑的声音哭叹着平日倚靠的大树已全然分崩离析。她似乎猛地想起采蝶轩里的小魁玉,拖着已经不中用的身体爬到门口,带着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碎碎伏在豹妈妈身上来不及恸哭,被一刀挑起摔在丝网上,滚落在地不动了。采蝶轩四周的木柱被击断,丝网也破了,摊挂在几棵血染的凤尾竹上。
蝴蝶纷纷飞入夜色。
酣战之中,别人都向外逃,有一个身影却在门口飞身下马拼命往里冲,她翻检着死人堆,先是认出了豹妈妈,又顺着豹妈妈的血迹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终于拨开纱网从杜鹃花下一把提出一个锦篮。小魁玉惊得一怔,刚要接着哭却被狠狠抱在了怀里。那满身的血,和着泪珠一连串滚落在她脸上,孩子已饿了大半天,毫不介意地咂着小嘴意犹未尽。
“孩子,我的孩子,你还活着!”声音颤抖着,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崩溃,“一定要活着,永远也别让他们找到你!你要自由自在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娘这就带你走!”
满脸血迹的小魁玉不明白那一连串发音的含义,只觉得语气起起伏伏,在嘈杂的背景里很动听,她还想吃些刚才有味道的东西,所以着急地咿咿呀呀了两声,“嘘!乖乖,听娘的话,别出声。”年轻的母亲擦擦眼泪将小魁玉亲了又亲裹好用襁褓捆在胸前,把披风上的帽兜戴上,捡起地上的短刀,回身将采蝶轩付之一炬。
孩子在身边让年轻的母亲恢复了冷静,屋顶区域已被掌控,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从地面溜出去了。虽然她已是绝顶高手,但对方派出的也是最精锐的部队,敌众我寡,凭她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带着个婴儿脱身,必须先找到接头的人。她实在不愿再把自己的骨肉交给别人,但只有自己引开对方的注意,接头的人才有机会把孩子带走,也只有她能在最后成功脱身。
对葆园的地形她不大熟悉,只能仗着轻功好一扇扇破窗穿过去,这样遇敌的几率可比下面的游廊小多了,即便遇上了也能在房间里就地解决不引起更大的骚动。这计划本不错,没想到绸缎太光滑,在打斗中随时要挣脱,差点把小魁玉甩出去,她趁空把外面襁褓扔了只用一条纱布兜着,偏偏小魁玉这时候又拉又尿两人狼狈至极,但年轻的母亲却一点也没有支持不下去了的念头,翻转腾挪间想的是怎么给接头的人一点线索,此外如何才能让交接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
安全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正门口大约已杀得干干净净,接头的人倘若有足够的默契应该会等在那里。果然,踏过一地凌乱的尸体,前厅没有人,只停着几乘淌血的轿子。其中一顶忽然摇了摇,平地飞起直挺挺向母女两人撞过来。轿帘一掀,露出绝美的一张脸来。
“有鹿姐姐,快上来!”
“不!这是我的孩子,你带她走。”
“你…好!你自己保重,我在滟波楼等你。”
“她,她叫魁玉,别忘了。”说罢眼泪已如雨疾下。
“有鹿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把她安全地交给下一个人,我的魁玉就拜托你了。”说着干脆地跪下向她一伏首,整个人像颗飞星似的纵身跃上游廊,一路狂奔中屋顶上的黑影落叶一般纷纷坠落。更多的黑影追随上去,像蝴蝶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没人抬的轿子却在这时掉了个头向门外滑去,对方的人注意到刚要召唤同伴,已被轿子里散出的黑针刺破了喉咙。轿子滑到门口被门槛卡住,闻声赶到的人从门内一刀插进轿帘时,里面已是空空荡荡,诡异地扔着一条臭不可闻的尿布。
太阳又升起来了,随后的日子里太阳都照常升起,小魁玉换了尿布,也吃到了牛乳,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轮到谁来照顾她。从盛夏转到秋凉,冬日的狂风冷得穿胸透骨,马背上颠啊颠,乌篷船上摇啊摇。许多双手抱过她,许多面孔一闪而过,她很努力地想要看清什么,记住点什么,却像行至彩虹深处,所见只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倏息万变,无形无边。
她带着名字活下来了,母亲却再没出现。随之消失的还有葆园,不过是那一场江湖浩劫中被随手粘去的一只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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