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面圣
次日一大早,宫里便派了人来。一位老公公拿着一本贼厚的册子,站在我边上念。我正经坐着,细心听着,眼睛却时不时瞄向他不长胡子长褶纹的下巴。他声音尖细翘着兰花指,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般念着册子。
眼神飘忽间与夏子夜对上一眼,他的神色也很是古怪。我们儿时在初初听说太监这个词时曾有过探讨,问题是由江煦的提出的:“太监是如何小便的?”那时是童言无忌,此刻想起却有些将人看轻了的罪恶感,都是长相与常人一般无二却遭了些罪的可怜人。
那公公念完以后对我躬身道:“这便是些面圣宫规了。大人若是收拾妥了,便与奴才一同进宫吧。”
江老伯正被念得昏昏欲睡间一听这话,立马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那公公和气道:“皇上有令,南宫大人只可带一人进宫。”
厅里众人皆无言的以眼色交流一番,江老伯在开口之前,我便先站了起来:“那就由夏长老随我走一趟吧。”又接着对那老公公道:“公公请移步先行,本君随后就到。”
絮儿将早已备好的一包银子悄悄放入他手里,那公公甚熟稔的藏进袖中,谄笑道:“大人动作快些,可别让皇上久等了。”
相互一礼,领着侍卫往门外去了。
江老伯见他一出门便迫不及待道:“这狗屁皇宫规矩真多,主上为何不让属下同行,又带着毛小子去?”
我将册子放在江老伯手里道:“伯父此话可莫要再讲,现下咱们可在长安,凡事都得小心,这册子你且先看着,今日我与子夜先行,明日寿宴,伯父再与我们同去。”
江老伯再要开口时,我又道:“江煦今早飞鸽传书来,他午后便能到长安了,伯父你且在行馆等着,莫要让他玩疯了。”江老伯一听责任重大,只好先应了下来,嘱咐我万事小心后又拍了拍子夜的肩膀道:“我们都能死,但主上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夏子夜面色庄重的受了他四拍,出门时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肩。
领路的公公在正武门前提醒下轿,皇城之内不允许骑马坐轿,只能步行。我看了眼这庄严肃穆的宫门,问了句:“得走多久?”
公公说:“些许时辰。”
说好的些许时辰,却一路走走转转了小半个时辰还未到,而我早已背生汗意,头疼阵阵。我一向惫懒,带着冠帽步行如此之久当真前所未有。望向身后侧边的夏子夜他信手闲闲倒是自在的很,他四处游目时见我看他,立马警惕道:“怎么了?”
即便与他说了也不能似平时一般赖在他背上偷懒,遂作罢,咬牙撑着。
不得不叹这皇宫真是大的吓人,就我走的这些路便已是整个南宫府的规模。可公公却说这不过冰山一角,令我不由的好奇,这皇宫里的人都不会迷路吗?他们出房门都得带地图吧。
终于老公公站定在一个大殿门口,与守在侧边的太监交代道:“劳公公通传一声,乐安君到了。”那公公朝我行一礼去了。
老公公朝我躬身道:“奴才只能陪大人到此了,大人好生侯着,奴才告辞了。”
我回一礼道:“公公,慢走。”
我望着眼前的石阶,脑袋有些空。身后传来子夜的声音道:“别怕,我在。”不知为何顿时心安一些。
半盏茶的功夫后,一位看着年纪不甚大的公公快步而来,对我躬身道:“南宫大人,皇上有请,请随奴才前去。”
子夜侯在阶下,脚下这条路似乎走了许久,却也似眨眼的功夫便望见了勤政殿三个大字,里头一尖细嗓子号道:“宣乐安君觐见。”
我将手指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打起十二分精神入殿,如珩叔所言,微微低头垂目不能直视皇帝,不能左顾右盼,到了能看见明黄色桌案铺巾时止步行扣拜大礼然后三呼万岁。我依言做的妥妥的。
大礼之后,等了片刻终于听到上头一略带沙哑之声不紧不慢道:“爱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平身吧。”
我大声呼谢后提裙起立,虽说有禁忌当前,可仍是忍不住好奇九五至尊的模样就拿着眼风窥了窥。身量应该挺高,并不很胖,放在案上的手已有细纹,握笔却很有力,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很是威武,绣工精湛。案上的奏折如小山般垒了满案,瞧这形容便知这皇帝看来不好当。阶下两边见着了几双官靴,皆着紫袍,一时压力倍增。
我心里曾盘算了许多可能,面圣之时,皇帝陛下会问些什么。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不走寻常路说了句“爱卿,抬起头来。”这不该是朝堂上该有的对话呀,这分明是后宫的走向呀。我一时有些惊愕,脑袋抬的有些快,正撞见那双探究的目光。皇帝陛下虽已面生皱纹,但鼻高额阔双目炯炯,年轻时应当生的不错,但是那久居高位无形的威严,心里不免有些畏惧。
皇帝陛下打量了片刻后,忽而笑道:“许爱卿,你看这南宫卿生的与令妹是否有些相像?”三品之上的许姓官员,似乎只有一个,辖天下学子的国子监祭酒许名轻。其父许仲乃是近百年来文史国学第一人,不过是前朝太傅。据说今上攻破长安时,便一头磕死在了陈□□的陵墓前,留下遗言“忠臣不事二主”,被后世评为前朝亡国时最后一点尊严傲骨。
又一束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后一声音回道:“回陛下,眉眼间略有相似,只可惜臣妹十几年前便因病去了,若不然臣下也该有个如南宫大人一般的外甥女。”
“令妹生前乃长安第一才女,当真是天妒红颜呀。”
“臣下替臣妹谢陛下圣赞。”
君臣正言来语往间,又一声加入道:“本朝开国以来,能担一声大人的,南宫大人倒是头一位女子呀。”言语中颇有些不屑。
我含笑道:“下官听闻,国相大人也是当朝第一位宰相,居官清廉,举人皆贤,有‘当世萧何’之美誉,下官心中敬慕已久。”
紫袍乌靴,金玉带,腰上系金鱼袋,看衣饰想是国相曾滕无疑。
曾相道:“承蒙皇恩,委以重任,自当鞠躬尽瘁,在其位谋其政不足挂齿。”
“相国大人所言甚是,昔嘉年少,并无功劳,得此殊位,皆为圣上之恩赐,下官着实有愧。”我们的官位都由皇帝所赐,相国大人有何意见都应该找皇帝说去。
另有一声笑道:“陛下果真独具慧眼,南宫大人小小年纪巾帼不让须眉呀。”后来才知当时说话之人乃太尉吴跃。
我朝上一拜道:“龙颜之侧,岂有他色。”
阶上之人豁然笑道:“朕的一众女儿中,倒也寻不出一个能似南宫卿这般嘴甜的。”
我提裙下拜道:“区区臣子岂敢与金枝玉叶并论,陛下折煞微臣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一是服软,二是拍马屁,此刻只觉得自己很狗腿,就差吐舌头。
曾相道:“陛下的玩笑话,可吓着南宫大人了。”
我诚挚道:“敬而生畏乃人之本性,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赎罪。”
“爱卿何罪之有,这地上凉,快些起身吧。”我从善如流站了起来,今日这膝盖可真受罪。
皇帝陛下又道:“京兆府今早上的折子里提到,南宫卿来京的路上遇到了些麻烦?”
“回陛下,确是遇着了几个小毛贼。”
方才还如闲话家常般的皇帝沉声道:“这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巡防营又是怎么拿俸禄的?这贼人都叫嚣到朕的家门口来了!再放任下去是不是刀都要架到朕的脖子上啦!”
满殿之人皆拜:“陛下息怒!”
皇帝陛下冷哼一声道:“息怒?南宫卿远道而来,是朕的贵客,没吃上一杯酒就遇到了这等事,叫朕如何向南宫卿交代!”
我在心里掂了掂,好一段戏,既撇清了关系,又让我自己给他找台阶下。暗暗翻了个白眼,但嘴上却恭敬道:“臣听闻,尧都舜壤,于中亦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可见阴阳相生,邪并不能除尽也。臣初入长安,只觉繁华似锦,百姓安居,此皆为陛下励精图治,百官各司其职方能成此盛况。京兆府尹大人辖领长安必定出力不少,偶发事态也非他所能料及,何能因小事而损功臣。”
都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混上来的,对皇帝的性子摸的门清,遂也跟着为同僚开脱两句做个人情,皇帝陛下这才顺杆下了:“有过必罚,着人去京兆府给姓张的带句话,先罚俸三个月,若不能将此事查个清楚,提着乌纱来见朕。”
旁边的公公立马领命去了,皇帝陛下赏了黄金五十两以示慰问,我又扣了几个头接了下来。
又一番旁敲侧击,看我是否包藏祸心,重锦城实力如何,我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让我单独觐见,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独自一人在皇威之下,严宫之中,必定生怯,怯而有露,以此可见真章,也不知我今天的表现这位万人之上满意否?
我站在勤政殿外时,满满的不真实感,这首次会面是否太轻松了些,总感觉皇帝陛下今日只是给我上了开胃菜,至于这主菜,我似乎连味道都没闻到。
正恍惚间,身侧的公公唤了我几声,我一扭头却瞥见宫殿左侧墙角有个人影晃过,说不出的熟悉感。令我想起了洛尘君。心头忽的一亮,今日之事暂了,这也意味着终于可以去找洛尘君了。子夜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这一脸喜色,我清咳两声朝他眨眼一笑,随着领路的公公出了宫。
到行馆后,宫里人前脚刚走,众人便将我围了一圈,询问面圣之事,其中江老伯最为急迫,其实这个倒不着急,我扶着顶上的冠帽呼救道:“快快,帮我把这玩意从头上拿下来。”
絮儿画罗闻言上前将发冠卸下,画罗惊道:“主上,你这……”我摸了摸发顶,疼穿了半个脑袋,手指上还沾了点血,絮儿连忙将我手指上的血迹拿帕子拭去,子夜蹙眉上前查看:“昨天鼓的那个包,已被磨破皮,你不疼吗?疼怎么不早说?”
我揉着左肩道:“别囔囔了,这东西又不能不戴,头上的包也不能一天就好,你有啥好药没有?镇痛的那种,我肩膀也疼的不行。”
夏子夜立马让六草去房里取,等待的间隙正好将殿内之事简单的交代了一番,江老伯对于事情如此顺利有些怔忡。夏子夜思索片刻后道:“这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对罗隐道:“可查到了昨日被杀的那两个官兵?”
罗隐点点头道:“查到了,都是普通人家。”
我将皇帝赏的黄金放在她手里:“每家给二十金,不要声张,偷偷给就是了,剩下十金分给受伤的兄弟们。”
罗隐点头应了,将钱袋收好。
江老伯问道:“听小珩说,朝廷会分给他们抚恤金,主上这是?”
我抱着茶杯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被我们牵连才丧命,除了能照顾一下他们的家人,我们也补偿不了什么。”
江老伯摸了摸胡子未再多言,六草正好也将数个小瓶子捧了来,我让画罗、絮儿先留下,其他人各自吃饭。
饭后,夏子夜拿了个册子来,上面记录着朝中各高官的简要信息,出身背景及人际往来。册子的首页,写着承王梁翊,字容仪,皇三子,母宸贵妃吴氏,太尉吴跃之妹,年廿二,好书画,通诗文,晓音律……
我边翻册子边问:“这个承王殿下在这本册子里竟然排在太子前头,这大胆的册子谁写的?”
门外传来一男声道:“当然是出自我手了。”人随声至,宝蓝色衣摆一晃,敲着玉竹扇的江煦便笑意融融的走进了屋,夏子夜往他后头瞧了一眼,未见人影,方舒然靠回了背椅。
“属下见过主上。”
“赶得挺早,还以为你要傍晚时分才能到。”
江煦神秘一笑:“没办法,有些地方的雅座得早点定。”在夏子夜身侧捡了个位子坐下,捧了个茶杯道:“这承王殿下,不过二十便封了亲王,虽然母妃早逝,但娘舅可是手握天下兵权的太尉吴跃,在朝中很吃的开,你们可听过“会通神明,才溢流芳,绝世不二,百年无双。”
夏子夜似回想了一番答:“很是耳熟,大概听过。”
“这话说的便是这位承王殿下,在民间,这位殿下可比东宫那位要得人心的多,但终归是庶出皇子,所以当年这东宫之位就没轮上他,不过这往后嘛,”江煦高深一笑,“可就难说了。”
我的好奇心被揪了出来:“此话何解?”
江煦放下茶杯道:“太子殿下,幼时聪颖,很受今上宠爱,恃宠生骄这么些年,已经今非昔比。我听说东宫私藏的歌舞伎近乎一个歌舞坊,朝中早有怨言,皆被他的授业恩师曾相压了下来。虽说这太子殿下还不至于像前朝皇帝一样荒唐,养了些许谋士,也有几分手段。可比起这承王实在差的十万八千里,力不胜位,自有矛盾。如今这朝堂基本分为三党,□□,承王党,中立党。”
我望着江煦问:“那我们是中立党?”
“虽然我说的简单,但朝堂之事岂能如此明显,皇帝最恨党派林立,谁还敢放明面上来,就咱们来说,到了长安两天也没见个人来登门送礼,也不完全是因为人家瞧不上咱们,而是皇帝的眼睛在咱们身上,他们都不敢有所动作。”
我了然的点点头,又问:“那珩叔是哪派?”
江煦敲着扇子叹道:“据我所知,珩叔这几年过的很是不易!”
兴致索然的夏子夜立马坐直了身子:“夫子怎么了?江煦你说话别大喘气。”
江煦叹息道:“珩叔当年身无分文,十分潦倒,被一个歌舞坊收留做了个乐师,这才顺路来了长安。在王公子弟满街走的长安,无权无势还不是太学出身的学子本就遭人白眼。珩叔还流落歌舞坊,便是平常布衣生员也不屑与他来往。你们也知道珩叔骨子傲别人不理他,他绝对也不会正眼去瞧别人,也就孤立无援了。但真金不会被掩埋,那时候还不是他老丈人的国子监祭酒许大人,看了他的字画后,惜才的紧,在皇上面前力荐,应了科考,中了三甲头名。本以为是否极泰来,可珩叔偏是个眼里不揉沙的性子,除了二两才华几斤抱负丝毫不屑为官之道,最后一路磕磕碰碰混到现在,一方面是他老丈人提点,另一方面似乎也曾受过吴太尉的帮忙。”
我接话道:“所以珩叔是承王党?”
江煦摇头:“他老丈人是中立党,按理说珩叔也是中立党,而且吴太尉两回帮忙实在有些突然,在此前珩叔与承王党的人并不亲近。”
我猜测道:“那吴太尉对珩叔有提携之意?”
江煦思虑道:“六部中,户部掌财务,邢部主司法,兵部掌兵卒,吏部掌官吏,工部掌建设,若是提携,提到礼部这么个清水衙门也很是令人意外。”
夏子夜想了许久道:“我觉得珩叔应该不会加入哪个党派,就算学会收敛锋芒,也不会随波逐流。”
我投赞成一票,珩叔是我这小半生里见过的最像个文人的文人。七年前我和子夜江煦三人追了一路,塞给他的两个钱袋子他愣是没要,“君子言出必行,绝不出尔反尔。”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我拿着册子继续翻,经过江煦一番详解,册子实在好记多了。
晚饭时,江煦与子夜商量着饭后去珩叔府上拜访拜访,问我去不去?我当然是很想去的,珩叔的夫人和不足两岁的儿子我都还不曾见过。可是,就在晚饭前,絮儿传给我一封信,说是今早门外一个叫阜暝的小哥哥送来的,因事务太多便给忘记了,如今才想起来。
我大喜过望展信来看,洛尘君信上说是,要兑现在郢湘时欠我的一条街。当时觉得终于等到云开雾散,还对洛尘君的字迹好一番膜拜。此时此刻内心却很挣扎,鱼与熊掌一时陷入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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