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二次入城
等待大部队收整之时,我们站在一株叶色新亮的野槐树下,珩叔又将一些宫廷大忌,挑拣着说了一说。可我一直捣腾着将头上这顶缀着东珠白玉的发冠,寻个能减轻重量的法子,未能专心。珩叔见此也不难为我,吩咐画罗将我后脑勺的坠子理上一理,“进城后宫里必会派个嬷嬷公公来跟你讲讲规矩,届时你再好好听听。”
我心下斟酌了一会,仍是问出了口:“珩叔,今上可知你的来处?”
“饮水思源,叶落归根,生养我的故里何须隐瞒。”
“那……你如此在意旧里,可会引人猜忌,你也知道,如今我们的处境有些尴尬。你夹在中间……”
珩叔将落在我衣上的一片枯叶捡去,不知因想起了何事,面上笑意柔和:“主上你从小就爱操心,这么多年半分未改也是难得。”
“我可认真了,才不是在与你玩笑?”
珩叔将枯叶拈在指间随意转着,那模样如同看一本书卷:“就算我处处避嫌,撇的干净也会落人口舌,倒不如选一个我最为心甘情愿的理由。在挑刺的眼里我可是个荆棘丛。并且我既选了这条路,那无论发生何事都是我应该承担的。”不知可否是一早起来睡意未清,总觉得方才珩叔的目光十分忧伤,浓的如墨水一般,不似我记忆中意气风发,成竹在胸的模样,珩叔曾经明明是无处不能,无所不惧的。
直觉告诉我,此时应该换个话题,于是便问起了我在心里念了几天的事情:“珩叔,你可认识一个叫洛……不是,叫君洛尘的人,君子君,洛神洛,尘埃尘。”我想着好不容易来一回长安,定是要好好逛上一番的,洛尘君通情达理,乐于助人决计是个好导游。只是在郢湘时他出发的比我们晚,也不知如今回长安了没有。
珩叔思了片刻道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洛尘君以裙带关系得了个小官,许是觉得不太光彩不太与人往来。长安那么大,做官的那样多,珩叔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的。
珩叔看我有些失望,便说等他回去上吏部查一查,若是官员,必定册上有名。我知他为官不易,肯定诸事缠身,不想与他增添麻烦,便称谢婉拒了。若是有缘分,就算天各一方也能九曲十八弯的相遇,何况我们都在长安,我无事时找人问问,总会找到的。不过我为何非要见洛尘君呢?我坐在马车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似乎也不是非见不可,只是若能见着便会很高兴。
我和画罗、灵月、罗隐坐在大的能平躺的马车里头,前头牵引的四匹骏马昂然前行。子夜策马走在右边,珩叔的轿子尾随在后,一行人各司其职,只有马蹄哒哒。
我嘴里咬着牛肉干,忧心忡忡的揣摩着这继任关内侯是个什么人物,他老爹辣手灭门的历史,至今想起都令人汗毛直竖,若他承了他老爹一半的狠辣那都够愁死个人。皇帝陛下派他来莫非是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老话说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像重锦城里最大猪肉铺屠老板的儿子就是个账房先生,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也不是次次都能对的上,但愿这小侯爷生的斯文些,和睦些,好相处些,阿弥陀佛。
灵月将帘子拉开了些,一阵微风潜入,窗帘外春光耀眼,林木葱郁,一派蓬勃朝气,顿时将心中忧虑一扫而净。画罗深吸一口带着泥巴味的草木香赞道:“真是个好天……”气字还未收音,便被“咻”一声掩盖。随着画罗的尖叫,罗隐将她奋力一拉,那只箭险险的擦过她的衣裳,钉在了我的手边。我本能一弹,跳缩在了角落里,灵月贴壁而坐眸色惊惶,但仍警觉的听着四周动静。
刺雪出鞘,罗隐以单薄的身体挡在我们面前,画罗趴在地上边喊“救命”边四处寻着安全之地,罗隐后脚一勾将她甩在我旁边,我听见自己颤着声音喊:“别怕,别怕,他们都在外面。”车外马蹄声,刀剑声,弓箭声交杂,一片混乱。车帘一动,来不及反应,罗隐一剑欲出,手伸一半又缩了回来,夏子夜跳进车内急切道:“你没事吧?”
我与画罗同声喊道:“救命呀!”
又一箭射入车内,被罗隐一剑断成两截。我忽然间想起珩叔,连忙对子夜道:“快去保护珩叔,我这里有罗隐,江老伯肯定也在外面,子夜,你快点去。”
夏子夜与罗隐对视一眼,临出车门前又望了回来:“你自己小心点,往后躲别逞强。”
待子夜跃出门后,我连忙拉着罗隐道:“陵叔肯定派了影卫随行,你快去,叫他们不要露面,外面那么多官兵不到最后绝不能被看见。”依律例,任何私人及团体不得以任何原由豢养死士及暗卫,在他们眼里见不得光的人就得做见不得光的事,即便你是自卫,那也得判罪。影卫一现,那可真是天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皇帝陛下要收拾我们那也就名正言顺了。
罗隐毫不犹豫地拒绝:“情况不明无从选择,属下只知保护主上是我第一要务。”自上次走丢的事情发生以来,罗隐跟我跟的寸步不离,恨不能化成我的影子,如此危险局面,她自然更不会离开。
事急从权我忙道:“如果影卫被发现,我们都难逃罪责,还会拖累重锦城及陵叔他们,来不及了,你快点去,”见她似乎并未动摇,不得不严正道,“罗姐姐,你心里应该有掂量。”
罗隐的神色已松动,我立马趁热打铁:“你去了之后马上回来,以你的轻功不过一会的事。”
罗隐护卫决定一下,不再耽搁,立马跳出帘外。我拉着画罗和灵月的手,如同三个筛子抖着同步频率。
倏忽间,马车车壁一声巨响,接着一声烈马长嘶,马车开始剧烈抖动。我们三从车塌上滚了下来,发根忽的一紧一松,只见本该在我头顶上那冠帽已滚至我手前。竟然好好的丝毫未损,果真御赐不同凡响,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左车壁应声而裂,四匹骏马跑的欢腾,可怜我们三如无根浮萍,飘来撞去。
翻滚中撇清一眼,其中一匹马上扎着一只带血长箭,血流不断,看来这便是马受惊的原因所在,我震的发晕的眼睛似乎已看见黄泉之路在我面前铺开。
我们各自掰着车窗、车门以求平衡。正咬牙咬的万分辛苦时,谁知灵月竟一步一挪的想要爬到车前,眼神坚定而顽强,我想她这是想去勒马绳。可是看她的细胳膊平时绣绣花倒是巧的很,勒马这等考验臂力的粗活,绝对不是她能拿的下。况且随意移动实在太容易被甩出去了。
我在风声里大喊道:“灵月你抓好。”就在她转头的瞬间,我已顺着一个大踉跄扑到了车门口,肩膀及发顶撞的生疼,灵月急忙拉住我:“主上不可冒险,让奴婢去。”顾不了许多,我将被她扯住的外衣褪下,半只脚踏出了车门,画罗在后头死命喊:“主上,你不要去,主上,你小心点。”
看着这四头奔腾的野马,心里如放了十面大鼓,咚咚作响。风刮的眼睛生疼,但幸好还能看清缰绳所在,我一手拽着车门,一手去撩绳子。就在将将到手之时,忽的一个后推猛力,天要亡我呀,这么关键时候竟然马失前蹄了,我控力不住,只好凭着轻功底子奋力往前一扑,已算好由手臂先着地,最多废条胳膊,小命要紧。
情况何其多变,看着即将与我相拥的厚土,按着姿势,不仅要了一条胳膊,还要我半张脸呀,老天爷你这样就太过分了吧!
生死一刻,腰间霎时一紧,身体不降反升,天地一转,待视线清明时,我已仰面坐在一个臂弯里。虽然还有些颠簸,可身子已大稳,我怵然望着碧蓝如洗的苍穹,轻云厚白,澄净醒目。身旁传来声音道:“生死攸关还懂得舍取大,夷嘉姑娘,真令在下刮目相看。”
我侧脸望见救命恩人,堪称绝妙的五官,是大惊后止的模样,额间发鬓汗珠涟涟,只是唇边那丝笑意夺了三月青山一半的颜色。恍然间心里似乎被打开了一扇门,又像悄然盛开一朵花,轻轻的,“嘭”一声便绽开了。野旷天清,风很轻柔,我与洛尘君并骑在一匹马上,世间万物好似离的很远,又好似尽在眼前。困扰我多日想抓抓不住的那一丝朦胧忽然有了答案,眼前的这位公子,我十分欢喜。
好在马车里头铺的厚,又有四马分力,画罗在被阜暝救下之时,已然昏迷,好在只是些擦伤。灵月脸色煞白,左臂疼的冷汗淋漓,却硬生生撑了下来。子夜来的很及时,洛尘君方将马停稳时,他就踏在马头上把我拎了下来,然后语如连珠:“有没有伤哪?手脚能动吗?腰疼不疼?头晕不晕?想吐吗?抬抬胳膊试试?”我干脆给他蹦了两下,然后让他赶紧看看灵月,罗隐扶着灵月坐在路边,好大夫夏子夜目测一眼后跑了过去。
六草面色发白从阜暝手里接过画罗,探过鼻息后方松了口气。
大部队陆陆续续聚来,我正犹豫着如何解释,洛尘君却一句话也没多问,只说要回去复命不能多耽搁,便领着几个仆从策马欲走,我追了两步后问:“洛尘君,你府上何处?等我到长安,我再登门面谢。”
洛尘君执缰回首:“你好好休养,得闲后我便去看你。”
马走尘扬,我在后头挥手许久,直到尘埃落定。
经检查灵月左肩脱臼,夏子夜让她咬着一块绢帕,三两下便给正了回去,灵月疼湿了后背,却未允许自己落下一滴眼泪。陵叔曾说卖身为奴的人大多命运多舛,受过许多苦,那些过往永远伴随她们但绝不会再与人提起。现在我又想问一问陵叔,得受多少苦才能丧失哭泣的权利。
一场慌乱,毫无头绪,对方手段干净利落,没给我们查的机会。一番整顿清点,财物未损,但伤了好几个护卫,死了两个官兵。人命关天,珩叔面如玄铁,誓要追查到底。江老伯同仇敌忾答应提供一切帮助,定要把这帮恶贼揪出来。我站在一边怎么也想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何在?如果是想要我的命,那放手的也太快了,惊马之时再射马几箭,马车里的人保准死很快,可他们偏又凭空消失了,若要财物又分文未取。与其说刺杀其实更像一场游戏,一场可以死人的游戏。
珩叔将亲信留下善后,消息已传回长安,京兆府会派人来取证处理,而我们还有路要走。一番颠簸,我浑身酸痛,发髻凌乱,衣裙涂泥,十分狼狈,侍女中唯有絮儿无恙,好一通功夫才能再现人前,褪了那身层层叠叠的衣服,自觉清爽不少。
一路乘轿到城门前,古老的城墙巍峨耸立,斑斑旧迹述说着历史,城门之下列了一堆人。因照看贡品而幸免于难的絮儿撩开轿帘,我大方端庄的衔着笑,大方端庄的下了轿,大方端庄的……险些滑了一跤。这为首的、穿紫袍的,一脸玩世不恭的家伙在微微诧异以后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怎么那么渗呢!真是山水有相逢,命运的安排太闹心。这衣冠楚楚的高官,可不就是昨天中午茶摊上遇见的撩妹手段能与江煦并肩的富家公子。
他今次未带折扇,拱手行了个常礼:“关内侯杨恕,奉圣上之命,在此等候多时,听说大人路上遇到了些麻烦?身体可无恙?”皇帝陛下给我封的这个名号,虽有些复古,总令人想起战国时信陵君,春申君之流。但正经官册上实则为二品郡公,是个次于亲王、国公的爵位。因此下封之时,朝野一片哗然,要封一个八岁娃娃为爵已属罕见,还是女娃娃,简直纲常伦乱,匪夷所思。至于皇帝陛下是如何力排众议的我们不太关心,反正圣旨都已经送到门口了,怎么来的还重要吗?
眼下分明有更重要的事,今日本该头回见的人其实昨日早已见过一次。往小了说是私入皇城,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定有阴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制造难事的有心人依此就能排成一出戏来,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敛了异色含笑道:“几个小贼,劳侯爷挂心了,承蒙皇恩庇佑,本君一切安好。”
一番场面话后,杨小侯爷才以一个“请”字告落。
一路行至礼部安排的行馆,约摸去了半个多时辰,行馆上下打理的十分妥当,洗尘宴在我们进门一柱香后开宴,杨小侯爷作陪,礼部事务繁忙珩叔不便多留,告谢请辞,随行的官员个个眼睛雪亮,或疑,或忧,或不屑,我就当不见。
一顿饭吃了许久,幸而我别的不行酒量好,一直撑到最后,基本无话,全由子夜和江老伯应付,也还顺利。
宴后,杨小侯爷以一句“来日方长”告辞归去,我们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寝卧后,子夜对于杨恕之事亦有担忧,我坚持打死不认,若有变故,再兵来将挡。与杨恕两回接触,令我有些看不懂,昨日所见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可今日再见确是个深谙为官之道,言谈间游刃有余的二品侯爷,反差之大令人难以捉摸。
今日休整,明日面圣,后日便是皇帝诞辰,要想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席间多饮了几杯,午后一觉竟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有些晕胀。看屋里昏昏暗暗,还当是晨起,细一回想,才算清醒过来。浑身酸痛,左肩尤甚,掀衣一看,已然淤青泛紫。画罗絮儿入屋后便掌了灯,为我涂药时皆吓了一跳,我不过淤伤便疼痛如此,灵月的错骨之痛该疼成怎样?
我与画罗、絮儿到灵月所在的厢房时,灵月正用嘴咬着一块白布的一角,给她用布巾吊在脖颈上的左臂打结,细看下是在包扎食指。看见我们进来时,立马松开了布,要站起来。我连忙摆摆手让她坐回去,画罗走上前将她手指上的结打好,用剪刀剪去多余的长布,眼泛泪光道:“姐姐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灵月觑了我一眼轻拍了拍画罗的肩膀道:“都过去了别说这些事,而且年长护幼,本该如此。”
我作了悟状:“既然这样,以后灵月这半个月的起居就由画罗来负责啦。”
灵月连连推却道:“使不得使不得,奴婢们都是侍奉主上的,岂能颠倒,且主上就领了我们几个来,人手本就不够。”
我转问画罗道:“救命之恩还不还?”
画罗使劲点头道:“要还要还,”又拉着灵月的右手道:“灵月姐姐,以后有事你招呼,我立马就来。”
絮儿打趣道:“灵月姐姐有事可得早吩咐,莫不要撞上她饭点才好。”
“米饭哪有姐姐重要?就算是啃骨头,我也叼着骨头来。”
我立马投降:“我真是错了,让画罗照顾灵月,灵月还不得伤上加伤,还是絮儿稳妥些。”
絮儿接话道:“主上放心,奴婢与灵姐姐住在一处,理当多加照应。”
我满意点头,眼角却瞥见画罗幽怨的眼神,又想戏她一戏:“眼下正好有个表现机会,你去厨房将我们的晚膳端来,若饭菜合我们的心意,我们便给你个机会照顾灵月。”
画罗一听如此简单,立马信心满满的去了,絮儿自请去帮忙,便只留下了我与灵月。
我给灵月倒了杯茶,她再三道谢后接过,问我:“主上,是有话问我才把她们支开的?”
我略有些惊讶,但想了一想还是回了句:“没有。”
灵月一副啥事也瞒不过她的模样:“进府时便听陵总管教导,主上若是看一个东西看了两次,那便是想要。若是看人三眼以上,那便是有话与她说。若是矢口否认,那便是想问不好问的话,主上自晨时的变故后统共看了我六次。”
我默默捂口,真有这么明显?
灵月继续道:“主上看奴婢的眼神,又心疼又同情竟还红了眼,奴婢猜测主上定是想起了奴婢的身世,又怕触及我的旧伤,想问不敢问。”
我继续抿唇,瞪眼:“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灵月唇边牵起一丝笑意娓娓道:“战乱之时,奴婢与家人四处逃亡。因奴婢是个女孩,父母实在负担不了,便将我弃在路边,留了奴婢半个馒头断了养育恩情。那时兵荒马乱,四处烧杀抢虐,饿死之人多不胜数,奴婢被一个人贩子捡了去侥幸活了下来。今上平乱立朝后,虽没了战乱,但依旧朝不保夕,无米可食,树皮草根一顿,清汤野菜一顿。人贩子教我们偷抢,若是交不出东西便是一顿毒打,奴婢眼睁睁看着一个姐姐被活活打死,许多不堪入目之事日日发生在我们身边。奴婢怕急了想逃,却被他抓了回来,打断了一条腿扔在路边乞讨,稍有动作,便痛得撕心裂肺,甚至能听见腿里骨碎之声。奴婢想死却又不敢,亦寻不出方法,日日活在恐惧与疼痛之中。正当以为自己便是要疼死时,遇见了陵总管,他将奴婢带回了南宫府,给了奴婢新生……”
她述说之事远比我想象的残忍太多,心里惴的难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灵月却忽然拉住我的手,指尖温暖:“都是过去的事情,已经太久都记模糊了,过往所有都已成了疤痕,奴婢在南宫府这十余年里实在太过幸福,不愁吃不愁穿,无事时便与你们嬉嬉闹闹,那些苦难真的离奴婢太远太远,所以主上不必担心,人不能因为回忆里的痛苦就时时惧怕它,奴婢知道它不会再回来,而我们早已垮过了它。”
从灵月处回来后,我独自坐在桌前,内心好不沉重,原来这便是战乱,真的……太过恐怖。“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的诗句,都不是写作之人的夸张之笔。
我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夜,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临睡前迷迷糊糊的想: 阿爹为何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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