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过了南江河畔便是夏月所说的贺家堡,他们一行人乘船过河,跋山涉水,婉芷紧紧抱着怀中的北翎。漂泊辗转,终是抵达了目的地。
赵戟的人再不会追来,毕竟这里是韦鹤的地盘,韦鹤是晋岭的一代的霸主,晋岭是赵戟渴望吞蚀却难以攻下的领地,虽说两军还未真正交锋,可暗里也是对彼此地盘虎视眈眈,所以他心里对婉芷和孩儿到底是有些忌惮,不敢贸贸然对一行人妄下追捕。深知打草惊蛇只会让情势越演越糟。
夏月的舅舅亲自派人出来迎接他们,贺家堡建在那万花山上,云烟缭绕,宁静平和,这里是九州边界外最隐蔽的地方,敌军不常在此出没,而早年的贺家堡也是名声在外,当地人都很尊崇,所以他们生活在此处,即便是这里离北原并不太远,可实质上却是他人地域,赵戟的悍军骑亦是不敢跨越。
走了没多久,便见到山上袅袅的烟流。放松手臂垂眸看了看怀中再次熟睡的婴孩,婉芷默默无言,紧了紧手腕,跟着这小队人群接连爬上了山。
夏月的舅舅是个温润儒雅的人,仿佛尘世里的周遭都与他毫不相干。拿着书本悠然地站在凉亭内,见婉芷一行人精疲力尽的狼狈样,微微颔首,吩咐其他人立刻把他们安顿了下来。
对于婉芷的遭遇,他舅舅贺润之并未多说什么,只清楚明白她是季家人,后逢变故,跟了赵戟一段时日。之后便有了个孩子。他不是好事之人,只一心想隐居山林。外面花花世界里的恩怨跟他毫无关系,为人仗义,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他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你便能在万花山安然自若地待下去。乍眼一瞧他年岁也不大,听夏月讲他已过不惑之年。曾也娶过妻,后来妻子因病离开人世。贺润之对此痛惜万分,于是再无续弦。
能够如此毫无忌讳地收留婉芷同北翎,她心底对他自是十分感激。万花山上的住所一室如春。分外怡人。婉芷躬身谢过那不拘小节的大度男子,再朝着夏月行上一礼,以表这次逃亡他们对自己的所有帮助。
落户此地,似乎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感觉,只在梦里无数次忆起北原的那些日子。还有那让她想起便觉心痛的男人。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不过横竖明白那人终究与她不同路。心里看透,想来想去又有何用。
既然离开,就该彻底摒除从前的一切。
没了王府下人的侍奉,婉芷一个人开始了山上的生活,起初的确非常艰难,一边要照顾北翎一边又要忙山上的事,她初来乍到,有些面薄,不好麻烦这贺家堡里的其他人。那孩子还小又常常半夜啼哭,天凉起来会发烧流涕。除了夏月,她不知该向谁求助,好似所有人都安然自若地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万花山上没有太多规矩,也更没有主子奴仆。所有事务全靠婉芷自己,她坚持,且欣然接受更加努力地适应这里的一切。
即使带着北翎很少有空闲的日子,可是一旦有时间,她便会帮其他人做事。夏月早先以为她跟着赵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谁知竟是个如此热心之人,习惯了深山里的日子,对于婉芷的勤恳,她不禁心生好感。
但凡静下心来,日子便会过得极快。她专心致志地整理着山上的杂事,转眼瞬间,仿佛几个月的时间无声地从指缝中溜走。婉芷适应了这里的一切,甚至那总是睁着眼睛无辜地望着周遭万物的北翎也开始不再哭闹。她时常早起,望着镜中自己梳起长辫的俐落模样,很清楚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太久。即便仍旧心痛,可却明白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
繁花落尽,又是一年秋。
北原中的赵戟自打婉芷二人离开以后,便以四处征战为由很少再回肃州城。即使家中的奴仆前来催促过无数次,可男人深知自己心里有道疤,治不好,别人也无法安抚。
韦家的地盘自是比其他地方地势复杂许多,他们有自己先天的优势。其他诸侯兵力很难攻克下来,更别说北原九州如今动荡不安,中原新秀太多,天下并不安稳,为了眼前的形势,赵戟时常带着大营到处打仗,有时甚至路过家门都不曾回去待上半响。长此以往,赵子煜在营里,诡夜和着妙书也跟了过来。赵戟有人照顾,没有理由回去,心底更加不想回那地方触景伤情。
大举征战只有一个理由,早日攻下敌方的地盘,不仅仅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也是为了心底藏匿许久的执念。
盔甲下套着婉芷曾经给他做的衣裳,贴身穿着,从来不肯丢弃。好像那衣里有那女人的气息,贴在身上仿佛与她离得那样近。一别数日,没来由的烦躁。不肯回肃州,更不肯开口找人倾诉。恍惚间只觉营帐里烛光微晃。想到这里,他果断端起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桌上放着行军打仗中的各种折子,就这么沉沉地搁着,男人看也不看,知道无非就是同往常一样,千篇一律的内容。无关紧要的话,看得多了只会让人更加烦闷。
这次行军赵戟又添了一处伤,妙书随军跟着,知道婉芷离开以后他情绪一直不稳,如今又是心伤又是身上的伤,担心他会吃不消,索性只能呆呆地立在门口,拧眉掀开帐帘,睁着双无辜地眸子直愣愣地望着帐里的男人,见他兀自饮酒。禁不住轻叹口气
“王爷……”
即使不看也知道是妙书那不怕死的丫头,赵戟搁下酒盏。闭眼扶额。接连的战事让他好不容易得到片刻的安宁。眼下只觉有些疲惫。
“何事?”
门口的妙书慢慢抬着步子走了进来,面上有些踟躇,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放到男人身前,话语里尽是担忧。
“您身上有伤,还是别饮酒的好”
说罢不等人反应,先一步把那酒壶拿起,转身放到了很远处的桌子地下。回头小心拿眼扫了他一下,见人并无异样,再次说道。
“我这次回了一趟肃州,看了看院子里的花都开了,王爷年末不打算回家一趟吗”
熟练地摊开,任妙书拾起药膏掀开上衣往那伤口上仔细涂抹,从小养在身边,又常常待在军中,自是有过许多亲密接触,不过对于妙书而言,赵戟就像她的大哥,相处多年,心里从来只有崇敬,并无其他。
“本王脱不开身,不便回去”
知道他话里的逃避,妙书手上三两下便把伤势处理妥当,随后拿起新的纱布,用心替他缠上。话里嘟嚷道。
“可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府里下人都在说,往年王爷可是一有时间就往家里跑……”
说到这里,面色一滞,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连忙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再不敢去瞧那男人的眼睛。
就这样无声地,二人都僵在了当下,妙书很快把赵戟伤口上的药换好。随后干咳一声,立在原地,小声且恭顺地道。
“对不起,是妙书放肆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歇着了”
赵戟一动不动地坐着,见她一举一动都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完全不怕那好似骨头缝里都藏着冰冷的气息的男人。身前的女子低下头去,拉了拉袍子不再抬眼。
“他们说了些什么”
意识过来是在问自己,妙书也是横竖说不出个一二,对于婉芷的离开,她心里虽然惋惜,可听了阿芙的解释,当下也知晓她和王爷的恩怨过往。不好妄加评价。只能一方面对婉芷表示担忧,一方面又对赵戟现在的生活充满叹息。
“妙书不敢讲……只是王爷,我觉得……您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
自从她离开以后,赵戟再也没笑过。更别说像从前那般抽出时间就回那朝夕相处的大宅,对于赵戟的沉沦,妙书觉得自己有必要讲点什么。
然而见到他迟疑的模样,她真的有些不忍心。即便这个人做了不太好的事,婉芷也是她的好朋友。夹在中间,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见人并未答话,妙书拢了拢衣袖,皱眉再次细声说道。
“别往心里去,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您这样四处奔波,终是太过劳损,对身体……没有好处”
目光落到那说话之人的脸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讲,那话钻进耳朵只嫌麻烦,起身打算再次去寻那酒壶,乍一看,往日里威武的男人此时瞧上去竟有几分颓废。
“……”
“诶,王爷,别喝了,喝太多明日还要上战场……”
妙书见状立刻上前拦阻,只听啪的一声,挣扎间酒壶落到了地上。赵戟眯眼打量着,女子见状赶紧躬身去捡,外面的亲兵似乎也觉出不对,不等人吩咐先一步赶了进来,见那一地的碎片,经不住立刻拿手去拾。
屋内忙做一团,此时的赵戟哪还有什么心思喝酒。浑然失了先前的兴致,不管那些低头处理地上杂物的人,拿过马鞭掀开帘子大步出了帐门。
那夜他在平原里纵马狂奔好久,仿佛在发泄心底的痛楚,忆往昔滋味难以言说。从未有一刻觉得那女子竟是那样倔的一个人,对于他的误会,不肯听解释,伤了心也不愿求饶。到了现在,他只觉自己比她伤得还要重。放眼望去两旁空无一物,似他此刻的心境。孤独且痛苦。
那年年末,赵戟终是耐不过回了趟肃州城,回到曾经婉芷待过的院子,见那开好的花都谢了,就像那女子,漠然决绝地离他远去。树叶飘零,落入掌中,枯枝捻碎,竟是无言的伤痛。
那件事就像他插在他心口的匕首,即使拔掉仍旧血流不止。
从那以后,他生活除了征战还是征战,夜以继日,奔波不停,连赵子煜都不理解,为何他如此急着想要拿下韦鹤那边的地盘。不惜执念于此,烽火不断,可是人算还是敌不过天算,沉寂良久的项川憋不住再次蠢蠢欲动,青虎军与悍军骑的角逐。非死即伤,赵戟沉浸在各路义军的战争中。没有时间再专注于其他事,夜以继日,好似渐渐把过去的事抛在了脑后。除了停下来休息的片刻,其他时日他就像嗜血无情的地狱使节,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的儿女情长。
为了忘掉那些烦闷,他拼命在战斗,仿佛那之后的日子他整个人都活在了战场上。不再对其他任何事分过心。长此以往,他几乎成了中原谁人都知的浴血大将,只为战场而活,烽火中求得一时的平静。
日子匆匆流逝,任谁都难以抓住。几年时间四方的征讨磨损了赵戟的元气,也更加巩固了男人的势力,稳定的北原九州不再被外室所侵扰,甚至还拿下了项川三分之二的地盘。如今的青虎军早已没了当年的干劲,可是赵戟也逐渐变得内敛隐忍,再过几年便是不惑。刀锋般的下巴上磨出青茬。狭长的眸子只一眼便瞧出里面的狠劲,经过时间的打磨,成熟的味道比往日更盛。
只当每次他在战马上大肆征讨时,连他自己都不再分得清,过却的一切,是否真的已经被他压在心底。再也不会浮上心头。
在秋后的最后一次胜仗中,赵戟再一次路过了南江河畔,空气中仿佛残留着那日的焦灼,浮在心底,无法言喻的心痛。骑在马上,任由微风拂过面庞。心情仍旧如那日一样,即便再怎么沉淀,同样的景致依然能牵动他的心绪。
原来他什么也没有忘,只是失去了那么久,痛也跟着渐渐麻木,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平复了自己曾经的伤痛,再无一丝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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