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即便尘世纷争不断，万花山上却是春风和睦。

　　不知不觉中，三年时间很快过去，远处碧绿的山头上匆匆奔着一大一小二人，那跟在后面的女子看上去貌美素净，温柔的神情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不住奔跑的孩子，心底只有他一人，害怕他会摔倒，提着步子默默追在后面。

　　“翎儿，小心点，别摔了”

　　山坡上不住狂奔的小子瞧着甚是可爱，眼睛又圆又大，和小时候一样讨人喜欢。英挺的小鼻梁衬着五官很是好看，同他娘亲一个模子，转眼间马上就到四岁了。

　　“娘，别追我，我要去找夏姑姑”

　　到底是怕他摔跤，婉芷由不得他，只几个步子奔到那孩子面前，轻轻喘口气，拉过不住乱动的小孩，蹲下身来把人扣住，抬手替他擦着额上的汗珠，嘴里轻声道。

　　“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有事无事尽是麻烦姑姑”

　　伸手抚摸着孩子的背脊，神色从未有过的温柔，无奈那小子实在太过好动，一刻也坐不住，机灵的眼珠转来转去望了半响。这才支支吾吾地嘟嚷。

　　“哼，上午跟小秋他们玩，他们说我是在北原出生的，问我北原长什么样，娘不是说夏姑姑就是从那儿来的嘛，我就想问问……”

　　听那混小子有条有理地说着自己的理由，婉芷微微一怔，随即低头仔细地替他整理跑乱了的衣衫，嘴上含糊道。

　　“谁说翎儿生在北原？”

　　慢吞吞地挠着小脑袋，如今的北翎早已能说会道，人不大心却细，大人说的话老爱往心里记。虽然婉芷有心想让他多念点书，跟贺堡主学学琴，习得文雅些，可谁知这小子才四岁，便上房揭瓦，四处跟小孩子打架。虎里虎气，除了一张脸像娘，秀气斯文。性子却是狠得很，常常让婉芷头疼万分。

　　“娘亲又想骗人，我都听到了，你和贺伯伯也这么说”

　　拧不过只得把人抱进怀里，北翎觉得娘亲的怀抱甚是温柔，还香香的，于是忍不住揽过婉芷的脖颈，很自然地把脸埋了进去。

　　“翎儿乖，别闹，跟娘亲回去，回头我再慢慢告诉你”

　　说罢只见那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嘟着嘴望着自个儿柔得不行的娘，手中抓着弹弓，表情委屈得不像话。

　　“不要，你们大人就知道骗人，翎儿不依”

　　眨眨眼，知那小子倔强的性子又上来了，低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亲，笑弯眼眸耐着性子引诱道。

　　“肚子饿了么，今天厨房的张大叔给咱们留了些糕点，听说都是翎儿爱吃的，不如我们…”

　　“是……桂花糕么”

　　点点头，抚上小子的额头，不等人反应就把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这孩子长得虎，又沉。现在抱起来已经有些吃力。

　　“当然”

　　手指放在口里吸吮，小家伙皱眉思索良久，于是下一秒挂在婉芷身上，任她把自己抱着朝回走。像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那看在香糕糕的面子上，我和你回去吧……”

　　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自己的孩子，婉芷自然十分懂他的性子。北翎虽然爱闹，可在喜欢的食物面前完全没有半分意志。只能默默地抱了娘亲，由着她兀自跟着往山上走去。

　　今日是贺堡主的生辰，所有万花山上的人都会前来替他庆祝。大宅里早已设好宴席，热闹非凡。婉芷借住在此，受他们的照顾，理应前去道贺。因此刚一找到胡乱瞎跑的小北翎，就再不敢耽搁，抱起小子连忙朝主宅的方向行了去。

　　怀中拿着弹弓，小混蛋不依不饶仍然不忘向娘亲发话。经过早几回的体验，对于那禁忌的话题，他倒是不敢多提。别人都有亲爹，他小小年纪却只有娘亲一人，怕她伤心或者不理他，过了半响，只能小心翼翼地扯着婉芷衣角。口里稀里糊涂地一阵乱聊。

　　“娘，我…是不是……真的生在北原吶……”

　　夕阳西下。婉芷听到问话面上一僵，可是一想到这小子已然四岁，若是再逃避只能越演越麻烦，所以她渐渐学会坦然面对，打算耐心同他解答。再也不愿遮遮掩掩，曼妙的女子抱着怀中可爱的小子，画面甚是温情。

　　“走吧，回去娘再告诉你”

　　在万花山上待了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贺润之办生辰宴，对于他们给与的照顾，婉芷一直感怀在心。在这个时候，趁夏月一伙人和着替堡主庆生之际。她自是不敢耽搁，带上北翎，很快小跑着赶到了贺家堡的主宅里。

　　所有宾客都已到齐，婉芷四下打量，不知夏月他们去了哪里，怀中的北翎见底下小孩跑来跑去，经不住好奇地盯着人家瞧，身子来回动了动，就想从娘亲的怀里挣脱。

　　没办法，这小子长得结实，再扭动几下婉芷有些抱不动。只能由着他从怀中蹭出来，下到地上很快朝着孩子群聚的方向看了看，抬着步子跟了过去。

　　“北翎当心，这里人多，别跑丢了”

　　嘱咐小子不能太放肆。见他远远地朝前奔去，撒欢似得哪里还管的了后面的娘亲说了什么。轻叹口气。横竖也叫不住他，只能由着他，自己先去厨房打打下手，回头再来找那顽皮小子。

　　夏月她们已经开始忙活上了，见婉芷前来，笑着冲她招招手。几个女子待在后院忙成一团，那些男人倒是坐在前厅大声聊了起来。贺润之坐在主座上，即便是面对众人，也是淡然的神情。无非门口有人前来道礼，他迎上去接过，微微笑着点头寒暄几句。

　　夏月忙着在做糕点，她对糕点的制作向来比较拿手，婉芷耐心地站在旁边，帮她揉面和粉，经过时间的打磨，加之照顾北翎那混小子，婉芷现在对许多事都能上手。不过二十有四的年纪，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沉稳素雅，长发辫在脑后，平日里不是忙堡里的事就是北翎的事，孩子一天天捧大，整个性子也磨得越来越有耐性。即使穿着朴素也全然盖不住那柔媚的棱角，三年期间不乏惹来些山上男人的滋扰，不过好在有贺堡主和夏月替她挡着，左右娘俩过得还算安稳。

　　想到这里，手上动作不禁又快了些。贺润之没有什么特别钟爱的东西。今日生辰，婉芷也不知该送些什么给他。心存感激，珍贵的宝物给不了。只得过来帮着做些可口的点心。布置了香喷喷的大寿包。想那寿星大人吃得好，她便心满意足。

　　点心揉好后，她望了眼夏月，那女子朝她使了个眼色，表示可以放上蒸笼。她这才赶紧拿来蒸格，把点心一一放好，随后转身又去做别的事情。

　　忙了整整一两个时辰，所有东西好不容易准备就绪。宴席很快也要开始了，匆忙间婉芷拿过巾帕擦了擦手，冲夏月她们打了个招呼，随后独自一人溜到外面打算去把北翎找回来。

　　不得不佩服那小子，到处找了一遍，却见他早已趴到堡主的主座下，捧着脸和三两个小孩一起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前来道贺之人。

　　轻轻走上去把他抱到跟前，北翎一见她过来，刚想开口，婉芷见上面有人讲话，立马屈起手捂了他的嘴巴连忙退到了一边。

　　那是万花山下各个镇上的村民，有阔气能耐些的，给贺润之送了黄金打造的摆件。堡主也不避讳，安心收下。附近还有些山贼，统统过来给这男子庆生。拿了好些个牛头和现宰的猪肉，送上来的礼物也很不一般，想来该是不正当的收获。不过贺润之这个人从不计较这些。对于任何东西，他都可以照单全收。只要他觉得这个人还算不错。

　　直到北翎那小子都有些喊饿了，送礼贺生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平日里瞧不出，眼下倒是看明白了。这贺家堡在万花山上的地位果真非比寻常。

　　“娘……什么时候才可以开饭吶”

　　手指抚上小子疲惫的面庞，想到中午厨房大叔给他留的桂花糕，经过这一忙活，都给忘到了脑后。

　　“饿了吗，要不我先带你去后厨，吃些桂花糕垫垫肚子”

　　抬手把自个儿体贴温柔的娘紧紧抱住，北翎有些犯懒，扭捏着半响才憋出一句。

　　“不要，我要吃贺伯伯的大寿包，刚才端上桌就闻到了，可香了”

　　嘴角挂了笑容，拿过手指点了点那小馋猫的鼻子。趁大家好似已经道贺完。抱起那撒娇缠着自己不放的小鬼，转而跟着夏月他们一起坐到了席座上。

　　自从来到这里，她便跟着夏月一起以堡主亲戚的身份居住于此。所以今夜这种场合，她也就同夏月一样安然坐在席间。自家女眷不必上去说些什么。因此她自刚才给贺润之亲自呈上寿包后，就没再起身上去转悠。

　　“好好坐下，娘替你夹菜”

　　赵北翎那小子纵使平日里爱闹了些，可是只要一上桌子他是断然不敢瞎闹腾。坐得规规矩矩，即使也会同别的孩子一样来回扭动，但是席间的礼貌他是谨记于心。想吃的东西够不到就叫娘亲替他夹。饭要吃完才能下桌。对于这一点，婉芷很是欣慰。

　　开席了，夏月坐到婉芷的旁边，边吃着口中的饭菜，边望了望那顾不上吃全然在替北翎忙活的女子。待到她空闲些，压低声道。

　　“北翎马上四岁了，考虑带他下山走走不？”

　　三年的相处，婉芷同夏月的关系早在一点一滴中深厚了许多，言谈变得自然随性。知道这女人自从来了万花山就再也没有下过山去。对于外面的世界，小北翎几乎没有见过。想到这里，夏月不禁有些想试试那女子的心思。

　　“还是不要麻烦了，孩子皮得很，我担心他下山会惹麻烦”

　　朝着旁边跟她交头接耳的人点了点头，夏月喝了口汤，随后靠过来又道。

　　“怎么会，翎儿都四岁了，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下个月我要去趟岚城，不如你带着他一起？”

　　婉芷一边听着，一边给那小馋猫不住夹菜，堆得碗里老高，不忘嘱咐他不能浪费，回头拧眉看了看夏月。

　　“岚城……？”

　　眨眨眼，夏月如实答到。“对啊”

　　听到那两个字，婉芷不可察觉地怔了怔，眉头比刚才更加深锁，遂不住启唇。

　　“那不是悍军骑的地盘？”

　　知道她在介意些什么，夏月也不着急回答，慢吞吞地给忙着照顾人的婉芷盛了一碗汤，会意地移到女子面前。想了想。

　　“没错，不过舅舅打算在那开间字画铺，托我过去替他打点一下，这个你比较熟悉，所以我才想让你陪我……放心吧，我查过了，那里多是文人雅士，不会发生你想象中的……”

　　见北翎心思开始有些漂浮，婉芷不禁拍了拍他的小脸，叮嘱他赶紧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不可在用饭期间四处张望。

　　“那不行，我不能去。”

　　虽然在北原的恩怨已经过去了三年，可她的心里终究是有倒坎儿，自己迈不过去。也全然不想再去触碰。

　　“诶，婉芷，你怎么……”

　　夏月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对谁都是如此，更别说现下已经很亲昵的女子。听罢只顾忙着拿眼瞧她。

　　“你带北翎一起吧，左右距离也不太远，下山之后乘船便能到。有你在我放心，小心看着早些回来便是”

　　座位上四处张望的小子见娘亲和夏姑姑正聊得火热，忍不住把小脑袋凑了过来。茫然听了半天，待到从人口中听到下山两个字，小脸上顿时止不住的欣喜。

　　“娘，夏姑姑，你们在说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伸手很自然地把那插话的小鬼拉到身前，手上不住揉捏那肉肉的小脸蛋。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夏月继续说着。

　　“好吧，既然你坚持，我就不勉强你了，把小子带出去玩玩也好，你就留在山上，我走了也没什么人，你在还可以顺便帮帮舅舅”

　　婉芷知她理解自己，心领神会地露出笑容，瞧上去分外怡人。遂亲自给那叹息的女子夹了她爱吃的芦笋肉丝，搁到碗里顺便把好奇的北翎拉了回来。悦耳的嗓音冲夏月说道。

　　“辛苦你了阿月，翎儿，记得要听夏姑姑的话，这是姑姑头一次带你下山，可不能由着性子给人添麻烦”

　　起初本就不确定，可在听到娘亲口里说出可以下山的事，赵北翎几乎是立刻高呼起来。手舞足蹈被婉芷连忙按了住。转身不好意思地朝席上的人们笑了笑，安抚小子让他赶紧坐好。

　　“呀……我们要下山吗！”

　　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孩子不住乱动的小腿，婉芷凑近北翎，忍不住连连告诫。

　　“娘说的话记在心里没？”

　　“……”

　　“把碗里的饭吃完，否则哪里都不许去”

　　因为太过欢腾只能拿出责备的脸色冲着小北翎警告，那孩子即便是开心，但也知道自个儿娘亲严厉起来也是很可怕，所以闹了一会儿，见人没什么好眼色。索性规规矩矩地坐到了椅子上。可怜巴巴地数着手指点了下头。

　　“好吧……翎儿记住了，娘不去么？”

　　拿过筷子替他把碗里吃不完的菜夹到自己这边，见小子一动不动地拉着她的衣角，纤细的手掌抚过小子的额头，闭了闭眼，从容地说道。

　　“不了，你照顾好自己，跟着夏姑姑别跑丢了”

　　虽然有些心疼和放心不下，可是夏月的话也不无道理。在山上待了这么久，即便自己能忍北翎也不行。趁着还没读书上学堂，多带孩子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来也是只有好处。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北翎，安心跟着姑姑，总能带你吃好玩吃”

　　说罢二人孩子气地抱在一起，笑作一团，北翎乐呵，夏月也甚是开心。相处这么些时日，这女子的本性倒是暴露得差不多，正经起来极其严肃，可私底下却是个风趣幽默的可爱姑娘。婉芷瞧着，也跟着默默笑弯了眼。

　　那夜大家都很欢愉，夏月在贺润之的生日宴上喝了不少酒，后来都玩得疯了起来。和着贺家堡里的众兄弟一起打算灌那寿星，谁知没把人家灌倒，自己却先一步喝了个醉。

　　婉芷把早已进入睡梦中的北翎抱回了自己的寝居。完毕安顿好后又再去照顾那喝得伶仃大醉的夏月。见她神色迷离，酒气熏天，左晃右晃的样子看着很不靠谱，莞尔间把人扶到跟前，忽地有些后悔答应把北翎交到她的手中。

　　不过想是这么想，待到出发的那一日，瞧那小子跃跃欲试的兴奋劲，还是有些不忍心扫孩子的兴。左右只能由着他去，谁让自己早已答应了呢。

　　倒是旁边的贺润之，与她一起前来送别夏月一行人，低头看了眼依依不舍的婉芷，语气温润，倒也听得出来是在安慰她。

　　“阿月是个有分寸的女子，你也别太担心”

　　一直站在山上目送他们启程，低头的瞬间感觉鼻子有些酸楚，可是当着其他一行人，她也不好表现得太离谱，只能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再盯着那背影痴痴地望着。

　　“是，贺先生，不过毕竟是头一回，我多少有些……舍不得”

　　身旁的男子静止不动，两人挨得极近，好似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婉芷反应过来，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却见贺润之从怀中摸出一块折好的手帕，转而递给了她。

　　“习惯便好，擦擦吧。回头跟我去书房整理下画卷，翎儿走了，你可有的忙”

　　说来也是玩笑话，好在是把那难过的女子给逗得乐了些。本就出自书香世家，爹爹曾经在府里也又很多古卷珍藏，婉芷对这些东西颇懂一二。所以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个山上难得能够同贺堡主倾谈赏画之人。

　　“嗯，先生有需要尽管吩咐，婉芷自当从命”

　　很快擦掉脸上挂着的泪水，小心把手帕收好放入怀中，打算清洗过后再还回去。笑了笑对于贺润之的请求婉芷向来不会拒绝。抬眸见人早已转身，悠然自若地朝宅子的方向行了去。当下也没再矫情。提起裙摆匆匆地跟了上去。

　　北翎和夏月走后，婉芷的确清闲了许多。腾出了好些时间替贺润之整理那些典藏的画卷。这人虽然平时话并不多，可对于这些收藏他的品味还算不错。婉芷一边耐心地帮他打点这些事务，另一头又焦急地盼着夏月和孩子早些回来。一来二往间，日子便不知不觉中过了去。几日后夏月书信婉芷，说已经带着北翎顺利抵达岚城。婉芷忧心地看着。回复让他们一切多加小心。随后继续埋首于书房的仓库中，自顾自地忙活起来。

　　北翎头一回下山，做娘的到底还是很挂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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