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嘉州
出了艮国，一路南下，经坤北的嘉州和宜州，便可到达都城。
因为打算去坤看望了于轼父母、小住一阵便走，林文甫只带了一名侍从，行李也是简单的两口箱子。于轼的御驾在前，林文甫的马车紧随其后。
才行出艮国皇城半日，郭玹——此次陪同护送于轼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往后跑了四趟，“陛下问林少师愿不愿与他同乘。”
看郭玹夹了夹马肚走远，林文甫的侍从苏一摇头道，“表弟这么热情，主子也别在这小马车里犟着了吧。”
“闭嘴，”林文甫揭开帘子，“表弟是你叫的吗！”林文甫倒不是犟，他一乘马车就犯困，不想叫于轼看见自己四仰八叉唾液横流的睡相。
“是，是，坤王陛下。”苏一改口道，“哟那位指挥史又来了。”
这回郭玹没再问，只送来张纸，叠成个小方块。林文甫打开一看，工工整整的小楷，“表哥，我马车里有软垫帛枕。”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不会笑你睡觉流涎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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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要睡觉。”林文甫坐在于轼的马车内，银褐丝绒枕抱在怀里，“我是怕打扰你处理政务。”
于轼笑而不语，递给他一杯新沏的白毫银针。
林文甫轻嗅感叹，“香气清新，察州产的吧？胖子说你原本是要去巽，顺道在艮停留，怎么直接回坤了？”
“不用去了。”于轼翻开手边的粮册，“找到你了。”
林文甫把茶杯原封不动放回于轼跟前的紫檀嵌云石案几上，“你喝吧，我带了些普洱。”
林文甫掏出个大茶罐，不知是什么材质，里面黑红黑红的茶水还是温热的。其貌不扬，但那其实是艮王赏赠的曼松，艮国就那么三十来棵曼松茶树，一半都紧着林文甫了。
“我记得你以前爱喝白茶的。”于轼漫不经心的翻着粮册。
“年纪大了，喝不了性凉的，而且这普洱很甜，蜜似的，你尝尝？”
“不用了，”于轼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喝光那杯白茶。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茶了？记得轼儿从前嫌苦来着。”林文甫瞥了瞥于轼身旁一大摞粮册。
“提神。”
林文甫知趣地闭嘴，不再打扰于轼，抱着软乎乎的丝绒枕昏昏欲睡。虽是大型轩驾，走的官道，但难免颠簸。原本仰靠着车壁的林文甫，逐渐侧向一旁，头不时地磕在轩栏上。于轼放下账簿，将宽大的手掌挡在林文甫的头和窗栏之间。
好久没有这么近地看林文甫了——依旧是简单的束发，左侧鬓发因为蹭着车窗而有些凌乱，散在脸侧恰巧增添了几分半掩面的韵味。林文甫的一双杏眼非常温柔和婉，因为睫毛浓密，微微一笑便有深情之态，此刻闭着眼，于轼才发现他的眉毛浓黑又峰利，剑一般利落入鬓，冷峻凌厉。鼻梁窄而挺，有微微的驼峰，配上微翘的鼻尖，十分俊俏。双唇薄而润，应该很柔软吧……
于轼猛地闭眼，暗骂自己。
大约又遇着小石块，马车明显颠了一下。林文甫一头撞在护着他的手掌里，于轼被夹了还没皱眉，他倒是被晃得不开心了，拧着眉将头偏向另一边——于轼那边。由于于轼正张着手臂，林文甫直接靠到他胸口，对这个肉垫非常满意，吧唧着嘴巴继续睡。
清甜的茶香弥散，于轼瞬间僵成一根木头。
一个时辰之后，一行车马停在驿站。林文甫揉着眼终于醒了，此刻他已经枕在于轼的腿上了。
“呀！这……林文甫立刻清醒坐起身，难为情地瞅着于轼腿上被他压皱的衣料。
“没事表哥，晚上替我把衣裳上的哈喇子洗干净就行。”
“……好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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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息时，林文甫在院中就着苏一打来的清水擦脸，帕子盖在脸上，听见苏一在一旁问：“将阿墨留在家里，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们很快就回去了，关姨照顾他，好过跟着咱们来回奔波。”林文甫拭干双手，“回去给他带个精巧玩物哄哄……”
话音未落，院墙上跃下个少年，立眉竖眼跳到林文甫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责问道：“林文甫，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阿墨你怎么跟来了？”林文甫被突如其来的猴子挂吓了个措手不及，求救地看向苏一，后者耸耸肩，拾起落在地上的帕子，无情地走开了。
少年挂在林文甫身上不下来，语气虽强硬，眼底却不由地泛红，声音渐弱，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哽咽，又问道：“林文甫，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阿墨，我怎么会不要你，来，你下来，勒死我就是谋杀亲爹。”阿墨滑下地，林文甫转身时被他搂住腰，见他不肯撒手也不肯抬头，哄道：“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我跟着你。”
“你是不是不想去学堂，借口溜出来？”
“我跟着你。”
“这一路可没有关姨给你做好吃的，别说我虐待儿子。”
“我跟着你。”
林文甫叹气，“行吧……那你放开，别把鼻涕灰尘抹我衣裳上……”
林文甫也知道，自打六岁被他带回府，阿墨便再没离开过他身边。但此次去坤没打算带阿墨，一来是因为并不会在坤久留；二来，万一……万一发生什么变故，不想连累了他。谁知这孩子一路跟过来，撵也撵不走。自己捡的儿子，只能自己带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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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五日，众人到达坤艮边界，进入嘉州。于轼在嘉州有事要办，林文甫闲人一个，自然是陪他办妥再一同去都城。
嘉州是坤国的第二大州，仅次穗州，土地肥沃，与穗州一起并称坤的粮仓。于轼即位以来，嘉州每年以各种理由减少上缴的秋粮。今年于轼腾出空，细细查看嘉州历年的税本粮簿，发觉他们上缴的秋粮即便是收成好的年头，也和土地面积对不上，差了一大半。
坤的土地黄册还是上上任坤王在位时，丈量统计的，距今将近五十年了。人口在涨，开垦的土地面积应该随之增加，报上来的收成逐年减少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于轼去年派御史去嘉州审查，报回来的结果却是‘收成数据属实’，便决定自己过来亲自查看。
早起练了半个时辰拳，于轼回屋唤了林文甫过来一起吃早饭。“今年气候好雨水足，收成不会差，”于轼剥了个茶叶蛋，蛋黄搁到林文甫碗里，“我倒要瞧瞧吴志拿什么理由不交够秋粮。”
于轼依旧穿着练拳的素纱中衣，汗湿了贴着前胸后背，结实的肌肉形状在抬臂时愈发明显，这是长期不懈怠的自律成果。林文甫与他隔桌对坐，都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热气和淡淡的皂荚香。
“理由无非就是人口外流人手不够，或是朝廷封地致使耕地不够，或是运往都城的路上被抢了被偷了翻船掉水里了。”林文甫喝了半碗窝蛋牛肉粥，搁下碗筷。
“吃这么点？不舒服吗？”于轼问道，“这一路表哥顿顿都吃得很少，是不是先前中毒身体没有恢复好？”
“没有，吃不下了。你今日要去见知州吴志？”
“嗯，一会沐浴更衣后就去。”于轼接过林文甫剩下的半碗粥，大口喝尽了，“你的身子，叫御医细细瞧瞧吧？”
“不用，只是早晨吃不下，召什么御医。明日咱们过两招，输了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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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于轼一行从知州府回到驿馆，天色已暗。林文甫敞着房门，在屋里整理书籍，瞥见于轼立在月门处望着这边。“轼儿回来了？怎么站在院中不进来？”
于轼微微笑着，大步过去。
“吃了吗？”
“没呢，着急赶回来。”于轼进屋坐下，看林文甫倒茶。“表哥吃了吗？”
“嗯，回来的路上吃了碗鳝鱼面。”林文甫将茶水推给于轼，“着急赶过来有什么事吗？”
“唔，”于轼一饮而尽，“没什么事，就，就想看看你在不在。”
林文甫又添了一杯，笑道，“肯定在啊，我能去哪。”
“表哥，陪我吃饭吧？”
林文甫无奈地笑起来，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绕过谁啊。从前林文甫怕孤单，连吃饭都必须有人陪着，一边聊天一边吃；于轼恰好相反，觉得吃饭是个任务，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吃什么、和谁吃他都不在意。奈何林文甫缠着，他就得顿顿陪着。大多数时候都是林文甫在说话，他甚至有本事在得不到于轼任何回应的情形下，把自己逗笑，笑得直咳，然后遭到于轼毫不掩饰的嫌弃，“表哥你能不能专心吃饭，别喷我一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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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着，林文甫看着于轼吃饭。
“表哥今日去哪里逛了？嘉州怎么样？”于轼没怎么夹菜，已经吃完一碗米饭，又添了一碗。
“去的嘉麟大街，据说是嘉州最热闹的一条街了。我瞧着尽是大茶馆酒楼舞馆，沿街小摊很少，行人也少。不知道是不是被诓了。”林文甫嚼着杏脯嘟囔，“明儿换个人问问。”
“你怎么不问我今日见吴志如何？”于轼扒完第二碗米饭。
“我瞧着你不太高兴……”林文甫清楚于轼的习惯，不开心的时候不爱吃菜，闷头扒饭，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塞饱。
“有吗？”于轼漱了口抬起头。
“嗯，吃这么快，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吴志惹恼你了？”
于轼勾起嘴角，他的确不高兴，但此刻听到林文甫还记着他的小习惯，又有些小欣喜。
“那个吴志，和其他朝臣一样，觉得我年少登基不成气候，只需像应付先王那般应付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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