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悔剑来
“最强的？”
段十七抱臂沉思，折扇在肩上有规则地“嗒嗒”轻敲，好像真的在思考什么样的对象适合陪沈小檀练剑。
但他显然不是真心想帮忙。嘴一咧，露出个好玩的笑容。
既然要练剑，那自然得找个厉害点的剑修。这样的人，他碰巧认识不少。
段十七折扇在空中轻点。
原本泛着朝雾的大片草地，草上还坠着清晨晶莹而纯洁的露珠。草地訇然被挖空，一个湖面大的血色池子从地上漫出，满池的瘆人血水，像极一场屠杀后染血的整片江面。
湖面正中沸腾似的冒出小泡，底下好像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游动。赫然，水底拱出团弥漫的黑雾，乌云般沉沉压下，不规则地收缩，抹不掉的大雾浓聚成一团人形。
隐约可见是一名男子。
‘它’生出头、手足，似是许久没有拥有过身体，咯咯握拳，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它’抬手，手下黑气氤氲，凝成一把长剑。
‘它’握着那把鬼气凝结而成的剑，在空中挥舞几下，长剑如虹，周边的草地被猛地溅上一片深红色血迹。
他举手投足颇有气派，沈小檀猜测他生前应该是什么大门派出来的弟子。
但她感觉到一股违和感。就那几下挥舞的动作，让她觉得十分眼熟。
也许他生前与她打过架？
但沈小檀确实看不出来他是谁。
怨鬼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打架，讲究一个实用性，所以大多外表上描摹得毛毛躁躁，与生前的长相并不那么相合。讲究些的鬼修，招来的怨鬼还有个人形，不讲究的，可能长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
段十七已经算是十分讲究。连衣服都一层一层地造，剑上画什么花纹都不放过，女娲造人都没他这么有耐心。
要是再给他多点时间，他连这怨鬼的整张脸都得精雕细琢一番。
‘它’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沉在瓮中，但并不像之前的怨鬼那般难听又毫无意义。抑扬顿挫，像是真的在说些什么。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心中执念太强，连我也控制不住。”
段十七后退几步，靠在一边的大石头上看起戏来。
“什么执念？”
沈小檀问出声，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那名剑修在左顾右盼后，直接踩着血水，踏空而来。剑气下他衣袂飞舞，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沈小檀并不畏战，她沉静地活动握剑的手腕，弓身而去。身为剑修的战意被激发出来，她和那名怨鬼在心中默默达成共识。
正合她意。
剑修届的社交礼仪，就是见面先打一架！
空中黑白两道剑光一闪。剑修以武入道，是以此刻，沈小檀并未落下风。但很快，互相结束试探后，怨鬼便开始向她施压鬼气。
只见两个人影在空中猛撞在一起，沈小檀剑声清脆，而那怨鬼的剑是由鬼气凝结而成，沉闷间，转瞬便把沈小檀逼得满场倒退。
沈小檀咬牙强撑不住，两剑滑错而开，她闪身轻点几步向后。
这怨鬼的境界，如果换算成道修，竟是相当于金丹期的修士，而且还隐隐有更加向上的迹象！
再加上鬼气原本就与灵气互相抵触，沈小檀在其中，几乎是被碾压。
如果不是因为她剑法精进又颇有实战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退，此刻早已经死在这怨鬼手下。
前世的经验，是一个好处，但其中又有摆脱不掉的坏处。
一切所谓的战法，都是衡量双方实力后，选出的最适合自己的战法。一旦自己的状态改变，以前的大部分作战习惯都得从头再来。
她现在只是一个练气二层的凡人，不是化神境可以靠境界碾压人的修士。
练气期对上金丹期，无异于三岁小儿对上彪形大汉，普通人只能四散奔逃。
沈小檀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大家都以为沈小檀是因为家父家母与逐日宫宫主有交情，才能有幸被宫主收入门下，而又因为如此，她有充足的灵力资源和靠谱的师父，才能够六百年走至化神境这一步。
但并非如此。
沈小檀的剑法，并不是什么大师所授。而是在逐日宫后山砍树习得的。
逐日宫后山的仙树名叫思角，世间只有三棵。一棵在蓬莱秘境，几乎没有人见过。一棵在青城，但万年前一场人魔战争时，被魔族之血浇灌，早已与枯萎无异。
仙树有灵，垂下枝条与沈小檀斗法。
那时候的沈小檀也是练气初期。她还没靠近树木，便会被它身上灵力弹飞，但她孜孜不倦，每次被打倒，喘息过后又会重新站起来，继续朝它攻去。
日夜不停，雨雪不休。
直到某天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树上刻下一道痕迹。
她结丹了。
众人羡慕她是天才，但沈小檀从不这么觉得。相反，她觉得自己向来很笨。
只是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
她缓缓抬起头，那个怨鬼，此刻在她眼中，比起当年那棵万年仙树可好啃多了。
不过就是一个打，有什么可叹息，可畏惧的？
她将剑换到左手。身上灵气冲破三点，她浑身浴血，此刻清晨的阳光倾洒而下，树木间的灵力慢慢朝她身上汇聚。
众人说不可能，那她偏要让这变成可能。
做一件事，她要做，便会做到无懈可击。一剑不成，再来十剑，一日不成，便十日百日，十年、百年。她加倍努力，从不放弃，从不懈怠，从不自怨自艾。
她不知道自己追逐的东西会不会在前方，但她绝不因为自己原因放弃。
沈小檀面不改色地抹掉嘴角的血，提剑再战。
沈小檀的剑法，领悟自逐日宫后山的天地，而从那时到现在，从未停止过前进。
她手中的剑微微颤抖起来，远在万里之外的逐日宫殿内，不悔剑嗡嗡颤抖，和她遥相呼应。
·
垣京城。
老鬼此刻悬在空中，他怀中黑色布袋，此刻隐隐有白色蝴蝶振翅，正是沈小檀被收入的一魂三魄。
“怎么回事？”
他和对面的人皆是抬头，望向动荡的逐日宫。
只见一道金光破空而出，不悔剑竟是径直冲破了逐日宫的守宫结界！
它朝着自己的目标毫不犹豫飞去，那是飞星楼的顶楼，地上不知为何铺着满地血水。
旁边坐着一名无辜鬼修，刚刚从鬼界开了通道过来，正在飞星楼听琴，他乱叫道：“谁他娘的偷用我的结界？！”
不悔剑充耳不闻，它只知道自己刚刚察觉到了自己主人的灵气气息，从那个地方传出。
哪怕是要去鬼界，它也要同自己的主人在一起。
“沈小檀还没有死？我明明亲眼见她自爆灵体——”
老鬼大惊失色。
“你办事什么时候干净过？”
他对面的男子披着一件黑斗篷，发出一声冷笑。
见老鬼想要把不悔剑停在原地，男子手掌上下翻转，冒出一个黑色印记，老鬼身上魔气便断了，发出惨声。
老鬼道：“你用魂印做什么！我想追踪不悔剑的！”
“做什么，想让逐日宫的人都知道你在这儿和我见面？”
“可，可那剑……”
男子朝不悔剑消失的飞星楼那片通往鬼界的血水望去，面色沉郁。腰间的剑穗上，隐隐绣着一个“裴”字。
“恐怕是去沈小檀现在所在之地。”
·
鬼界此刻也是闹成了一团。
那不悔剑循着沈小檀的灵力，从奈何桥一路切至鬼王大殿。
“它朝着刚刚沈乱石离开的方向去了！”
众人看着满地狼藉，皆是松了一口气。那宫殿大座上的人，刹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等等，谁，沈乱石？
“刚刚是谁把沈乱石的魂魄给招去了？！”
他大喊一声。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像被夫子抽到回答问题一样装作毫无头绪。
“好哇，好哇！”
那领头人手上钩锁一甩，便将一旁的男子勾了出来。
“艮鱼，你来说！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是不是段瑾乔那个祸害又被放出来了！”
·
地上的血水中隐隐泛起金光。沈小檀手中的剑，应声而碎。
……不悔剑？
它怎么会在这里。
但沈小檀并无太多思考的余裕，她转手便将它从血水里拔出。瞬间，那种灵魂契合的感觉涌入全身，给她再添一层助力。
对面的怨鬼也呆愣住了一瞬，就这一瞬，便让沈小檀抓住了可乘之机。
怨鬼鬼气凝结的剑，碎了。
沈小檀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你输了。”
沈小檀嘴角淌血，浑身衣物破烂，淡淡道。
沈小檀听那怨鬼缓缓说着什么，刚刚光顾着打架，并没有机会仔细看向怨鬼的正脸。
她这才发现，这怨鬼是没有眼睛的。这样一想，自己拿着不悔剑，着实是有些……胜之不武？
她正待想着，要不要对这位怨鬼说点什么，却见怨鬼凑近她耳边。他胸前隐隐吊着一个挂坠，那个熟悉的形状，让她手一抖，心中巨震，几乎没有握住剑。
那怨鬼低哑的声音，隐隐说着的话是——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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