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沈乱石
沈小檀年幼时，父母便双双死于人魔之间的纷争。
她和兄长沈乱石相依为命，两人除了彼此举目无亲。幸好逐日宫当时的宫主惠放真人，与他们父辈有些情谊，便收留兄妹二人在逐日宫暂住，同时将沈乱石收做门下弟子。
“刚来的时候，你哥也还只是个少年模样，他什么也不说，就抱着襁褓里的你，在檐下静静看着落雨。”
惠放真人这样感慨道。
沈乱石性如松柏，有磨不灭的傲骨，平生志在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他是当世有名的剑修奇才，被修士界誉为苍松剑圣。同万年前屠了魔界尊主的青城流云谷二弟子——宋修竹齐名。
这二人究竟能不能打成平手众人并不知道，毕竟前任魔界尊主死后，宋修竹便消失无影。而且要说剑圣这个名号，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拿过。
那为何要将他们相提并论？
大家跨越万年时间，偏偏将沈、宋二人联系起来，除了他们皆性情刚正，剑术精湛外，还有一点不得不说之处。
因为不悔剑。
不悔剑是昆仑山上古玄铁所铸，原是昆仑派大弟子杜渊赠给好友宋修竹的本命剑，在这万年间辗转数人之手，最后到了沈乱石手里。
彼时，沈乱石手握不悔剑，已经是当世有名的剑修，而沈小檀还在咿呀学语。
等到沈小檀长大成人，沈乱石却在一场动乱中，为救自己的师父惠放真人，中了毒。
那是种相当难解的奇毒，会让人气力消散，整日困顿。
惠放真人为解沈乱石的毒，遍寻华洲。最后从医修旧友口中得知，要制作此毒的解药，得先找到蓬莱秘境镇守潼青仙池的金眼罗斑虬，再取它百年一脱的虬角做药引。
解毒第一步就将众人难倒了。
潼青仙池既然是仙池，和寻常水池必然有些不同——它的位置百年一动，尚未有人寻出任何规律。哪怕是蓬莱本地的修士，千年间也不见得能看见一次，全靠运气。
那时沈小檀还只是个小修士，她也跟着惠放真人数十次去蓬莱找过解药，为此咬牙不眠不休地修炼。
蓬莱沉钩寺的修士都十分钦佩沈乱石，也帮忙寻找潼青仙池的方位。
但最终一无所获。
苍松不见旭日，沈小檀看着自己的兄长躺在床上，一日比一日虚弱。
沈乱石陨灭那一日，突然说飞星楼琴师做的面不错。沈小檀当时刚练完剑，抹掉额上的汗，负手握剑，一张倔强小脸十分困惑。
“阿兄怎么会认识飞星楼琴师？”
而且琴师不是应该负责弹琴么，又不是做仙膳的，为何要吃他做的面？
“机缘巧合……”沈乱石倚在床上，却不肯乖乖躺着，非要坐起来，“他做的面点好吃，你以后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他帮忙，知不知道？”
沈小檀懵懂地抬头。
“哦，明白了。”
沈小檀做事干脆，不喜欢拖，当日就跑去飞星楼吃了碗琴师亲手做的面。琴师仿佛预见到她会来，清空飞星楼上上下下总共八层。
月色倾洒，人间如玉。平日热闹不已的飞星楼，此刻琴箫琵琶，轻纱舞女都消失不见，唯余空寂无声。
沈小檀倚栏远眺。
垣京的夜景很美，飞星楼顶可见远处群山，近也有罗刹阁大榕树上缀的点点命灯，千百只，灵气燃烧出浅橙色暖光。
写着沈乱石名字的那盏命灯当日灭了。
沈乱石死得静悄悄，沈小檀最终还是拦不住，也没人拦得住。
她后来才明白，阿兄让她去飞星楼见琴师，是把她托付给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敢像他一样走正道吗？”
琴师平日用来抚琴的手掌揉揉沈小檀的脑袋，然后把不悔剑交给了她。
“敢就举剑吧，像不悔剑的每任主人一样。”
沈家家训，除人间恶，守尘世善。
虽说沈乱石生前常常一本正经拍着沈小檀的脑袋，说“小脑袋瓜别想那么多，阿兄保护你”，但沈小檀一直想的，是有朝一日，她也能举剑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阿兄是她最初挥剑的驱使，在她心中留下想要变强的执念。
她深知只有变强，才可以让自己，以及自己想保护的人不受欺侮。
可阿兄被段十七召唤而来，说明他是怨鬼，他心里有怨。
什么怨恨……
沈小檀正待再问，就见沈乱石的身体像淋了雨的沙泥，溃不成军地融化在黑色血水中，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回来。
她伸出手，嘴唇泛白，叫不出口中那一声“阿兄”。
她的手颓然垂下，就像千年前一样无力抓住任何东西。她身体发软，半只脚差点踏入浑浊血水里，却被人搂腰一抱，从深渊中拖了出来。
段十七指节捏得苍白，眼神中分不清喜怒。
“活人踏进鬼界，会死。”
·
沈小檀消沉了好几天。原本以为聒噪的鬼修会不停的扭着她问，但这次倒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没多说话。
估计是隔得太远，没听清怨鬼形态的沈乱石叫自己那声“妹妹”。
会化作怨鬼，便说明心中有怨。阿兄那样清明正直，直言来去的人，能有什么怨？
沈小檀心中有个不想相信的揣测。
她前世暗中调查垣京灵脉断裂一事时，便隐隐察觉，阿兄中毒不是个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而阿兄可能也知道。
“段十七，你知道那怨鬼是谁么？”
“嗯？知道是知道。”
段十七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盘盐卤毛豆，往嘴里塞。
“照理说鬼界的事情不该告诉你，不过既然小檀姑娘开口问了……”段十七剥出一颗青色毛豆，堆在盘子边角上，又重新拿来一颗剥，“沈乱石么。他在我们鬼界是顶顶有名的怨灵，当初刚来鬼界可闹了好大一场，差点就借着其它鬼修打开的人鬼两界的通路，窜回人界去了。”
从鬼界窜回人界……
她记得段十七说过，人若是踏足那血水通路，便会肉身消解，和死亡无异。那鬼界魂魄也是可以随意跨过这个通路的吗？
“从鬼界过来，会不会对魂魄有什么损害？”
“没有，唔——”
段十七转眼便将毛豆壳在盘子里堆出座小山来。
“前提是他有那个本事突破奈何桥边驻守的鬼差，毫发无损地到达无明之地。”
无明之地处在人鬼两界间的夹缝，是一方小世界，那里有些怨鬼在徘徊。据说长而摇晃的空中铁索桥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血海中，怨鬼浮沉。奈何桥下三途川的血水便来自于此处。
“那他这次是通过无明之地，主动来到人间的？”
“那倒不是，是我把他放出来的。”
段十七淡定地往嘴里塞了几颗剥好的毛豆。
“小檀姑娘，你不要这么看我。我都跟你说过了，我在鬼界很厉害的好不好。”
段十七继续道：“沈乱石生前做了许多善事，虽说是个怨灵，但也挺讲道理，鬼王原本打算收编他做个大官。但他偏每逢自己妹妹的事就十分偏执，常常闹事，所以反倒被关起来了。这次估计也是因为他妹妹之死，才想着钻空子来人间一趟。”
“那他来了不会受罚么？”
“是我把他叫来的，硬要说，受罚的应该是我。”
段十七手里毛豆往嘴中轻巧一塞，可怜兮兮地蹙眉。若是平时，沈小檀多少也能凭她对这鬼修的了解判断出他是在装可怜，但沈小檀刚刚才看见自己多年未遇的兄长，此刻判断力有些失常。
“……多谢。”
沈小檀半句话出口，又觉得她现在的身份跟原本的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说多谢未免也太奇怪，于是改口道：
“沈小檀想必很谢谢你。”
段十七望着一片狼藉的窗外，轻笑。
“我只是想着做件‘好事’。”
虽说对沈小檀来说算不上是件好事。
沈小檀迟疑道：“你这样做……鬼界的人不会上来抓你？”
段十七饮一口茶。
“不至于，就是得回鬼界处理点事情，得回来再找小檀姑娘报恩啦！”
沈小檀原本想说，要不你干脆老实在那边处理问题，别回来了，但又想到段十七阴差阳错地帮自己取回了不悔剑，说这话确实有点伤人，于是憋了半天，只短促地“嗯”了一声。
“小檀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听说过两日逐日宫考核，要招收弟子，你快筑基了，不去试试？”
“……暂时有些其它事要处理。”
“什么事能有这重要，该不会是指你缺了一魂三魄的事情吧？”
段十七问得直白，沈小檀也没太惊诧，毕竟他是鬼修，修的便是魂体，想必对魂魄相关之事很敏锐，被他发现自己魂魄不全也是迟早的事。
沈小檀点点头。
段十七真有些惊讶了，他凑近身体。
“那趁此机会入逐日宫不是更快，兴许哪位仙师能帮你找回来呢？”
沈小檀：“我与逐日宫有些龃龉，现在不和他们扯上关系的好。”
“……是吗？”
段十七神色惘然一瞬，话尾绕停在嘴边，似空谷回响。
·
说要回鬼界处理杂事，同沈小檀郑重告别后，段十七闪身出现在泰来镇一个小巷内。
墙角上的燕鸟正被惊飞，段十七折扇一挥，飞鸟顿时像迷失在时间流逝的长河中，挥翅的动作被无限拉长。鬼界和人界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地上血水像火山口熔岩涌出，当中凭空冒出一个瘦高男子。
那男子原本闭目，甫一睁眼，仔细一看，眼眶里塞着的不是人眼，竟然左右各两颗，共四颗鱼眼睛！
鱼眼睛的男子瞪大诡异的双眼四瞳。黑色莲火在暗巷中影影绰绰，段十七面色冰冷，和刚刚那个神色随意的青年判若两人。
“艮鱼，我有话问你。”
他漠然道，声音中没有生死的怜悯，像块貌似全无棱角，一模上去却千年不化的寒冰。
“沈小檀遭魔修暗算之事，和逐日宫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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