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醉酒
折扇抵在门上，一格格刮过木格，声音从沈小檀耳边一路往下，延续到她腰间。
光线透过门上油纸，将空中浮灰照亮。地上数数小小斑驳的光点中，只有沈小檀一人的影子。
偌大房间内，落针可闻。
而段瑾乔勾起那条红绳，把玉牌挑到沈小檀面前。
“这是我送你的。”
他说得轻声，字字却都清清楚楚。
“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
白墙青瓦，清韵雅致。
少年一手扒在宅院角落的墙头上，长腿跨过高墙，熟门熟路地爬了出来。
他脖子上套了个草绿白色云纹的包裹，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包裹在爬墙时蹭歪了，少年两手把它扶正，从里面拿出个精细的鹅颈琉璃瓶。
桂花酒在里面摇荡两下，色泽金黄，泛着的甜香从瓶口溢出。
沈小檀原本闭目养神，门神似的守在结界边，听少年两脚落地，便睁了眼。
“你来了。”
少年轻快得像只偷鱼干的小猫，也朝沈小檀打招呼。
在家中憋了太久，他滔滔不绝，沈小檀则是一直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照沈小檀的职责，她此刻应该把私自离开结界的段瑾乔给扔回去。
可少年每次被抓到偷溜出门，总是嘴上答应定然不再犯，下次该翻墙还是翻，锲而不舍。
沈小檀反正拦不住，便干脆同他做了个交易，每个月放少年出来透几次气，然后再把他送回去，除此以外的时间，少年便不四处乱跑。
这算是沈小檀和他之间的小秘密。
所以这翻墙场景沈小檀司空见惯，并不意外。只是看见少年手中拿着酒瓶，沈小檀才顿了一下。
她记得这酒，是前年秋日她和少年一起酿的，就埋在思角树底下。
垣京的树木花草因为灵脉凋敝，极少开花结果。但逐日宫灵气还算充足，人间各样花草都有。
沈小檀前两日从小师妹那里收到一包桂花，香气扑人，可她留着也没用处，便送给少年做桂花糕去了，这桂花酒中的桂花，应该就是如此来的。
今日没什么事情要忙，既然是特地做的，待会练完剑喝点也好。
沈小檀和少年来到思角树下，各自赶着自己的事，一如往常。
少年撑着脸坐在旁边，身侧摊着好几本书，他视线飞速移动，一两个时辰便将书全读完了。
剩下的时间，就一直盯着沈小檀看。
练完剑，沈小檀撩袍坐在他身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酒液在杯中晃荡两下，微微浑浊，醇香带点酸甜。
沈小檀一饮而尽。
逐日宫原本修建在山上，红漆金钉正宫门处有一坡长长石梯降下，千年前惠放真人为护灵脉，将整座山从地上拔起，所以现在的逐日宫，是处在一座巨大的浮空岛上。
整座垣京城，皆要仰视逐日宫。
浮空岛刚作成时，修仙界还常有人开玩笑，说逐日宫这名字取得真好，你看，现在逐日宫的弟子可不是离太阳这般近么，他们是离飞升最近的人咯！
而思角树所在之处，正好可以将整个垣京城尽收眼中。
沈小檀放下白玉瓷酒杯，一手撑在腰后，望着已经降下的夜色道：
“说吧。”
少年心中不知想着什么，心不在焉的，乍然听见沈小檀说话，手里的酒洒了满袖。
“说，说什么？”
沈小檀侧脸看他，奇怪道：“我见你今日一直欲言又止，难道不是有话要说？”
“我没……”
少年话说到一半，沉默良久，道：“其实我是想问……小檀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沈小檀盘坐在地，听到这个问题，手不小心拔断地上的青草。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不会又同父兄吵架受打击了吧？
嗯……可看上去又不像，少年心情并不低落，反有些兴奋，只是言语间有几分踌躇。
沈小檀筹措半天词汇，最后道：“你……是个好人。”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好人卡噎了一下，道：“不能这么说！具体些。”
具体些……比如外貌，性格，才能？
沈小檀忍不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能不回答么？
上次少年这么问的时候……
“‘小檀觉得我相貌如何’——上次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后，你莫名其妙半个时辰没理我。”
沈小檀说完又补充道：“我当时分明说你好看。”
沈小檀和少年相处这么久，对他脾性已经十分了解。
能让少年生气的是什么？
无外乎是被父兄关在家里，但少年的气来得快，去也似阵风，很快就消了。
但那次他为何会生气，沈小檀至今没能理解。
少年想起这件事，冷哼一声。
她不提他还没想起来。
她确实是夸他了，她那时候怎么夸的？
她列了逐日宫一大堆人，说这个师弟温文尔雅，那个师妹来日必出众，夸了半天，最后才总结一句。
“你和他们一样，也好看。”
“是啊，小檀觉得好看的人不止我一个。”
少年把地上正爬着的甲虫翻了个身，恶狠狠看它肚皮朝天，努力翻身的模样。
他还想说什么，沈小檀突然伸手止住了他。
“等等，已过子半了。”
垣京城中，巨大的龙型花灯飘上天空，活灵活现的龙尾巴俏皮一甩，引起众人一阵惊呼，两个烟花火光闪过后，云雾般的人影走上烟花组成的台阶，一步步到顶端。
“生辰快乐。”
少年看着一大片即将绽开的烟花，神色有点忧郁，有点复杂。
“……所以我的生辰礼就是，这个？”
沈小檀没理解他的意思，看见烟花突然反应过来。
“哦，那个啊。不是。”
两个云雾般的人影走到天穹就要消散时，空中突然用投影石投上了一对男女依偎的照片。
男子两颗鋥光瓦亮的门牙十分显眼。
……是孟夫人和她那位土拨鼠夫君。
“你忘了？孟家每隔十年便要放一次这个烟花。”
“你说过不喜欢烟花，所以我便没考虑。……不过我看你神色似乎有些失望，果然当时是在客气？我虽然存的灵石不多，买一个还是绰绰有余……”
少年干脆道：“不，没有。一点都没有。”
沈小檀“哦”了一声，并没深究，将手中乾坤袋递给他。
“打开看看。”
少年从乾坤袋里倒出一大堆书来。
正上方摊着《鬼界秘录》和《鬼修官阶大全》。
“你之前对鬼修十分感兴趣，我找了一些书，应该够你读几个月的。不过这事最好别让段凌知道……”
每本都是少年和沈小檀说过的，有些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少年小声道：“你都记得啊。”
“当然，我们是朋友。”
“嗯。”
少年从刚才起，话少极了。沈小檀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解释道：“师妹跟我说，送礼物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我想了想，你平日最爱也就读书……”
“原本有个更好的礼物送你，只是出了些差错，今年已来不及了。”
沈小檀捂着胸口，轻咳两声。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北海大漠四处跑时，便留意了一下，你若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少年将书堆牢牢抱在怀里，低声道：“喜欢。”
她送什么他都喜欢。
“小檀，我……”少年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沈小檀凑近想再听他说，就听见垣京城内“砰砰”几声，然后整片天空被照亮了一瞬。
极黑天穹下，烟花是近在咫尺的星河，从空中纷然落下，落下人间。
家家户户仿佛灯火通明。
桂花酒微醺，野草摇曳，四时之风醉人。
思角树蜷缩叶片，收起枝条，怕它沙沙响声，惊扰少年心事。
烟花声吵闹，沈小檀凑近，脸颊微醺，还在问少年“你说什么了？”，又像是在说“大声点”、“听不清”。
少年不想只做她的朋友。
他回想起前两日同兄长坦白时，兄长说的话。
“你要站在她身边，怎么站？沈小檀已经化神境修为，一剑可劈开逐日宫守宫结界，上古秘境在她眼前不过小菜一碟。而你呢，离开这里，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要分神来保护你。你能做什么，像每日逃掉早课一般，带她逃跑？”
“你是有些小聪明，可你以为那些穷凶极恶的妖魔，虎视眈眈的修士会像我，像爹一样，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吗？你在家里永远有犯错的机会，可若踏入修士界，谁会给你犯错的机会？一步走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段凌越说越气，手都快摸到一旁的鞭子。
他倒了杯冷茶，觉得自己说话有点过分，待会和段瑾乔两人纷纷怒气上头，恐怕会打起来，便强行冷静一会，放缓了口气。
“何况沈小檀根本就还没开窍，四海八荒出了名的木头疙瘩，你这叫一厢情愿知不知道？”
少年点点头：“嗯。”
段凌气笑了：“你这死倔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谁！”
而少年此次却和往常不同，并未反驳自家兄长的话。
“我会努力修炼，站在她身边。”
……
“所以小檀，我们最近不能见面了。”
“嗯？”
沈小檀神色还正经，却能看出她有些醉态，连惯常不离身的不悔剑都被挤到一边。
少年道：“我要闭关，估计得要十年吧。”
沈小檀有些呆愣地眨眨眼，把少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闭关？闭关做什么？”
少年向来嫌修行枯燥无聊，见缝插针往外跑，闭关十年，能忍受下去吗？
“因为我想站在你身边。”
沈小檀更不能理解了。
“唔，你现在不仅可以站在我身边，还坐在我身边。”
少年本来在说正经事，见沈小檀又从字面理解自己的意思，不禁失笑。
“我是说和你同行，一同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我还不够资格。”
沈小檀在他背后拍了一下，桂花酒甜，她连喝几杯，这会儿后劲才起来，她醉得有点失去力道，差点把少年拍了一个趔趄。
烟花的光潋滟，温柔映照在她脸上。
沈小檀对少年的心事无知无觉，所以说话也毫不在意，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和我同行需要什么资格？”
“当然需要，小檀哪日若是飞升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沈小檀半眯着眼，张开手臂，一个大字躺倒在草地上。
“我不飞升——”
“小檀不想飞升？”
“我牵绊无数，飞升不了。”
灯火通明的垣京城内，道路四通八达，还有夜中马蹄声不绝于耳。
每条路她都无比熟悉，这数百年来走过无数次，仙盟也好，逐日宫也好，每条路上都有她珍视的朋友，长辈，师弟师妹。
沈小檀想保护这一切，就像兄长曾经保护她那样。
“我只想呆在人间。”
她侧过头，手放在胸口道：
“所以段瑾乔，只要你我都还活着，你永远、随时都可以站在我身边。”
她眼中闪着光，像在向朋友做一个保证。
是啊，朋友。
少年轻叹一口气，把酒杯从沈小檀手中拿过。
“可是小檀，我想要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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