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妖丹
眼前鬼修悠闲的身影，和那名赠她玉牌的少年背影重叠在一起。
鬼修让沈小檀叫他书生，不是因为习惯别人这么叫，而是因为他对书生的名字虞天章，并不熟悉。
之前老婆婆唤他小虞时，他便许久才反应过来，交谈也生涩，沈小檀当时觉得奇怪，怀疑他和那个老婆婆并不相识。
原来是真的不相识。
难怪自己受伤后，师弟师妹这么快，就给她找好一个如此适合又不被打搅的落脚地。
有关当年，沈小檀想问之事繁多，但眼下她还是沉声朝鬼修询问。
“你的身体从何而来，你杀了人？”
“杀人？我从不杀无辜之人，”段瑾乔狡黠眨眼，“这位书生因病去世，魂魄已入了轮回。我正巧路过，就顺便征用一下他这具身体。你知道的，我虽然很厉害一鬼修，在鬼界横扫千军，气荡八方，但是——”
沈小檀不禁觉得，鬼修和那名少年大概确实是同一个人，要说她为什么确定的话……
因为他们都话多得让人头疼。
聒噪！
沈小檀忍无可忍道：“说重点。”
“但鬼修在人间毕竟行走不便，所以需要一个身体。”
倒也说得通。
“可你接近我做什么？别说是报恩，我不信。”
“嗯，确实不止这个理由。”
段瑾乔一面说，一面把草地中的小石子踢到虚空之下，他弓身，在边缘处探出半个身子，危险地摇摇晃晃，一不小心便会落下。
他漫不经心地抽身，稳住身形微微一笑。
“不过要等到只有我和小檀两个人的时候才能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有点复杂。”
“……”
他的身份，与其说是复杂，不如说是危险。
的确奇怪，按沈小檀的调查，魔修所到之处无一活口，段氏族人的魂魄都已经消散。段瑾乔不知为何竟从魔修魔爪下逃脱，留存下来，还成了在人间游荡的鬼修。
他是来找裴英复仇的？
沈小檀皱着眉头，思考自己当年有没有遗漏什么。
气氛一时悄寂。
照理说现下这个状况，沈小檀周围方圆百丈的气氛应当都很正经。
但段瑾乔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她，沈小檀也眼带思索地回望，二人对视良久，俗话说得好，和木头对视九秒，都能擦出点火花。
所以哪怕沈小檀是根木头，两人间的氛围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含情脉脉……
还让人有点火大。
“你们是不是当我不存在？”
绿珠被晾在一边，它也不知道那个突然掏出来的玉牌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能让正面临一个能不能回到原来世界难题的这两位，旁若无人地开始谈情说爱。
不过同它也没什么关系，绿珠心想。
只要它现在把假沈小檀送离秘境，就可以卸下秘境的临时管理者身份，离开这呆了万年的鬼地方。
绿珠高兴极了，它要是能像人一样落泪，此刻泪水能聚出一个湖来。
说到万年前，绿珠原本是夷则的一颗妖丹。
它老老实实，完完整整呆在夷则的肚皮里，等待这只妖随便修炼修炼，飞升上界。
谁知道夷则是个阴晴不定，疯起来谁都拦不住的性子。
夷则初到这个秘境，新奇不已，饮酒作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但好景不长，夷则某日毫无征兆地就厌烦了现在的生活，他突然将自己的妖丹——也就是绿珠挖了出来。
秘境当中，夷则宛如造物之神，竟然让他的妖丹都生出了灵智。
他丹田处还破着个令人看着就疼的大洞，手上满是血，握着鸡蛋大小的绿荧荧妖丹，满不在乎朝它道：
“你和闯入这秘境的人玩一个游戏，等你赢了五百次，就自由了。”
绿珠每每想起当时，夷则用尾巴把它像手毬似的击打出去的模样，都想揍那个疯子一顿。
好在它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绿珠即将动手将“沈小檀”送出秘境。
但它过于欣喜，没有注意到，那个它创造出来的“沈小檀”，打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着，没有参与书生和沈小檀的对话。
以至于在“沈小檀”说出那句让绿珠美梦破灭的破局之话时，它没来得及阻止。
“沈小檀”握住绿珠复制在她袖中的玉牌，另一手握着不悔剑。
虚空没有风，所以她的衣摆沉静地坠着，纹丝不动。
不悔剑插入地面，她语气平静道：
“我才是秘境造物，该离开的是她。”
……
绿珠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沈小檀”怎么可能放弃离开的唯一机会，主动留在秘境中？！
她甚至只是个自己创造的复制品，只是拥有沈小檀的记忆而已！
只是拥有沈小檀的记忆……而已？
绿珠愣住了。
所以她这么做……是因为若是原本的沈小檀，也会这么选择。
绿珠觉得事情超出了它的理解。
而此刻正在岸边的夷则，捏住发上结的两颗晶亮绿珠，更是不能理解。
想离开秘境的人，会不择手段地出去。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哪怕是大乘期修士，甚至已经飞升的仙人，都难免如此。
遑论一个模仿着制造的拙劣复制品，在这种境况下，她应该只想着自己，应该闭上嘴沉默不言，应该同原本的沈小檀拼个你死我活。
如同绿珠以同样的方式欺骗过的那些人。
这次却不一样。
绿珠身为夷则的妖丹，虽然已经分隔万年，但多少同夷则的想法有些相同。
它在空中抖动着，乱舞中带着迷茫。
它道：“人怎么可能，怎么能这样毫不犹豫……便舍弃自己的欲望？”
绿珠猛然间想起自己读取的记忆中，沈小檀那个漫长前世结束时，她面对魔修，也是毫不迟疑将不悔剑朝向了自己。
巨杉树上，她踏入落照琼台之阵时，面对万千虚影剑光，一丝恐惧也无。
那是一种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甚至近乎天道的无情。
但她只对自己的性命无情。
她道：“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因果圆满，该留下的留下，该离去的离去。
“沈小檀”随着这只言片语，消失在虚空中。
……
绿珠已经落败，便不再过多纠缠，沈小檀和段瑾乔一同被扔出秘境，不一会儿，宁致和老霍，还有灵犬敖敖也被扔了出来。
老霍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灵犬哭嚎，因为哭嚎时说的话实在是难以辨认，沈小檀只能勉强听出他说的意思大概是“敖敖救我狗命”，又或许是“嗷嗷，狗救我命”，而宁致也是摊在一边，两眼放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也不知在秘境中见到了什么。
确认他二人没事，沈小檀毫不怜惜地揪住段瑾乔的前襟，交代完江中獭妖的事情，说还需要仙盟派人来继续处理，便御剑乘风离开。
留下脸上挂着半干泪痕的老霍狼狈坐在原地，和宁致大眼瞪小眼。
“不是，先前大师姐和书生不是相处挺和谐的么……”
一个打架，一个施展避水术，配合默契。
这会儿大师姐怎么肝火如此旺盛，风风火火把书生带走，知道的知道他们是同伴，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师姐要对书生刑讯逼供……
老霍正想着，敖敖突然从他怀中跳出，原来是被他背后的夷则吓到。
“好啊，你这条臭蛇，害我们落下水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
夷则并没理他，只朝沈小檀离开的方向甩甩尾巴，觉得有趣地笑道：“这人没救了。”
老霍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你说谁没救，我看你才是没救了！还笑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说的话根本对不上啊！”
“汪汪！”
灵犬表示赞同，然后欢快地蹦去姑冼身边。
巨狼几根浮毛落到空中，寂寥地飘走，它原本想关心沈小檀，却没料沈小檀来去一阵风，以至于他伸出的巨爪僵在空中，连根头发丝都没摸到。
姑冼看着脚下那条仿佛找到同类，开始围着他后腿撒欢的黑皮小狗，气得仰天长啸。
“沈·小·檀，你胆子肥了，竟然敢无视本大王——”
·
沈小檀自然不是故意无视姑冼，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
她一路将段瑾乔拖到房门前，忍住一脚将他踹进去的冲动，从背后往他肩膀一推。
她手一挥，干脆利落设下结界。
沈小檀眉目紧锁道：
“说。”
段瑾乔揉揉肩膀，有些委屈：“小檀，你先前没这么凶的。”
“那是对书生。”
哦，书生。
段瑾乔从书生壳子当中钻出来，顺手便将书生软趴趴的肉身扔到一边。
他余光见沈小檀视线追随书生而去，冷哼一声，红衣挡在那空空的躯壳之前，直到沈小檀注意力全然转到自己身上，才满意地开始说话。
“小檀认识的书生不就是我，怎么放下碗就翻脸不认人？而且小檀有什么可生气的，该生气的分明是我，”段瑾乔一大段话倒了出来，“第一次见面时，我可也是像这样真身示人，该说的都说了，小檀若记得我是谁，早能认得出。自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还能怪我不成？”
……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快要把沈小檀说服了。
但不是骗她的理由。
但沈小檀确实完全把他给忘了，此刻虽然生气，却多多少少有点心虚。
她声音放小了些：“既是段氏族人，又是我旧友，为何不直接挑明身份，说清你我前世渊源？”
“前世渊源？”
段瑾乔听见这四字，不知道被点燃了哪根引线，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缓缓往前两步，把沈小檀逼停在墙角。
“我倒是敢说，小檀敢听吗？”
他折扇抵在沈小檀胸口，冰凉吐息近在耳侧，唇中突出温柔精细，却刻刀般的字句。
沈小檀一把握住折扇，段瑾乔往回一拖，把两人距离再拉近几分，上身几乎完全贴在一起。
沈小檀察觉到两人间过近的距离，逼仄的气氛下，她也生了点火气。
“有什么不敢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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