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裂谷·二
沈小檀没什么心情同裴英叙旧。
颜玉书雪鸿剑如飞鸿轻掠低空，少年身形灵活，迅速将裴英逼退崖边。
裴英手中拈诀，想从另一侧逃走，沈小檀不悔剑金光如日出破晓，盖住熔岩光华，转瞬挡住他去路。
“颜玉书！”沈小檀出声，颜玉书倏然扔过一个天罗地网阵将裴英困住。
沈小檀足尖点地，落在颜玉书身边。
颜玉书负手而立，白衣飘飘，还是往常那个高傲的小少爷。然而神态却不太自然。
毕竟刚才被按在地上的样子十分丢人。
落在沈小檀眼中更是十分丢人。
他嘟囔道：“你来做什么？来就算了，还带两个拖油瓶？”
拖油瓶？
沈小檀回头，段瑾乔正不慌不忙，欣赏附近景色，被她发现才飞身过来。
“想必当年修补灵脉便是在这附近，以前常听兄长说，倒是第一次来。”
拖油瓶一号解释道。
拖油瓶二号——乌立安则是刚刚一时情急，被沈小檀直接扔在地上，这会才爬起，死皱着眉头把她三人望着。
不过乌立安倒也没像在飞星楼的时候，直接动手，想必他也想弄清现在的状况。
……
虽说他们确实没帮上什么忙，但拖油瓶倒也不至于……
沈小檀见颜玉书面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忍不住道：
“怎会被裴英抓住？”
她不问还好，一问颜玉书便肉眼可见地生起气来：“呵，昨夜在辛及苑被裴英算计了一场罢了。而且绑我的可不是他，是我爹那个老糊涂。”
“师父？”
她细问几番，才从颜玉书口中探听到事情原委。
原来颜玉书昨夜给辛及苑一群弟子下了药后，偷偷潜入裴英的住处，翻找半天，最后不小心摔碎裴英的玉枕，才在里面找到沈小檀的魂魄。
但颜玉书才刚取回沈小檀魂魄，暗处便走出两个人来，正是裴英和他那个便宜爹颜志明。
随后颜玉书便被颜志明一个天罗地网阵绑了起来，扔给了裴英处置。
“不，那布袋里装的不是你的魂魄，根本就是布袋里捉了一大堆萤火虫，只是引我去的诱饵。若去的是你，估计你现在不能站在这儿和我说话，早就被这小人偷偷除掉了。”
颜玉书补充道。
“料到我爹糊涂，信了裴英，没料到他这么糊涂。”
……
听如月说，他们姐弟同师父的感情并不亲昵，同在逐日宫宫内，甚至都见不上几面，说不定还比不上自己和他们见面的次数。
如月少有几次提到师父，都是不太高兴的模样。
“他何时当过我是女儿？”
这是人家家务事，是以具体的，沈小檀也不好多说。
沈小檀正斟酌词句，想着安慰颜玉书两句，其实师父还是挺关心你的，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件他关心颜玉书的事情来。
颜玉书突然呼吸不稳地拄着剑，半跪在地上。
段瑾乔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开始摇起来。
他道：“我看不是两个拖油瓶，这下得变成三个了。”
沈小檀：“……”
这是报复的时候吗？多大的人了，还跟后辈置气。
沈小檀手按在颜玉书肩膀上，灵气以树根的形态探入。
她以为颜玉书只是受伤，想先帮忙修补，却在触及他丹田的黑色元婴时，突然猛地收了回来。
她扯过颜玉书，朝他后颈看去，视线微微凝住。
上面三个黑紫色针眼映入眼帘，沈小檀迅速手盈灵力猛拍颜玉书后颈，不悔剑“当啷”挡下飞出的三根针，摊手一召，针便齐整落在她手中。
那说是针，又不是。它有人小指长，末端微微弯曲，像个袖珍的钩子，上面还带了一点血肉。
“……”
颜玉书反应慢半拍地“嘶”了一声：“沈小檀，你下手能不能轻点？”
沈小檀瞳孔微扩，整个人都出了神，完全没听见他的话，紧紧盯着手中的毒钩。
她少时见过这个钩子，也见过有一个人，后颈处有和颜玉书一样伤口。
段瑾乔见沈小檀神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了？”
沈小檀恍若魂魄去无明之地走了一遭，还溺在苦海当中没回来。
声音有点不可见的颤抖。
“……阿兄曾中过同样的毒。”
段瑾乔见她身子有些不稳，便悄悄往她身边靠了靠。
嘴中道：“沈乱石？”
沈小檀抚着额头缓了好一阵，再度睁开眼时，又恢复了那副沉着脸色。
她解下腰间的传声坠，扔到段瑾乔怀中。
只是声音冷得将身边熔岩涌起的热浪，都一一打凉。
“联系如月，让她速去蓬莱潼青仙池找解药。”
说完她拖过地上裴英，素手将三根毒钩便牢牢扎入裴英后颈，毒钩向下撕裂而开，正拉出一个龙爪的形状。
此毒是从北海应龙利爪间提取来的。
沈小檀前世死前便中过，之后遇到姑冼，更是确定了此事。
姑冼从蓬莱来到华洲，根本未曾去过北海，怎么可能遇见应龙，它当时的伤就是魔修老鬼所致，毒来自何处不言而喻。
“我阿兄的毒也是你下的。”沈小檀语气极其清醒，又极其愤怒。
裴英歪着头道：“有一半是。”
沈小檀闭了闭眼，想到还有话要问，才未一剑将他斩杀在此地。
阿兄后是她，现又是颜玉书。
她先前想不通裴英为何如此执着于此毒，现在却是有些想通了。
“你下毒，因为你也中了同样的毒。”
沈小檀道。
颜玉书觉得沈小檀这话令人费解。
他道：“裴英中毒难道不是你干的？就在刚刚？”
沈小檀摇摇头：“不是现在，裴英以前曾中过此毒。”
当年阿兄虽已不在，但沈小檀仍旧去潼青仙池找了此毒的解药，就放置在霓霞殿供如月研究，以防再有人中毒。
可未过多久，解药就不见了。
阿兄告诉过她，这毒会让人体内经脉衰竭，哪怕吃过解药勉强治好，极大可能也无法进阶了。
如同裴英。
“你修为停留在元婴，已然六百余年了。”
沈小檀的语气平静而漠然。
裴英笑不出来了，他像暴露了死穴，眸中跃动着愤怒的火苗。
沈小檀如没看见裴英的表情般，继续道：“当年偷走解药的是你，你和我阿兄一样中了毒，只是症状更轻。”
“是又如何？”裴英嘴角仍然挑着笑容，只是多少有点僵硬，“我也是不想杀师姐的，可若沈乱石不死，师姐不死，死的就会是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难不成有人按着你头，逼你给我们下毒不成？”颜玉书稀奇道。
“莫装无辜。”
沈小檀侧脸冷漠极了，却并未和颜玉书问出同样的问题。
颜玉书再过不久，也要突破化神境。
阿兄中毒时，正是化神境。段瑾乔死时，正是化神境。她前世死时，正是化神境。
裴英修为元婴，此生恐怕无法再进阶，便对一切都心生怨怼。
沈小檀道：“与其他事无关，裴英，你下毒从来都是私心。”
“……好吧，也许确实如此，就当是如此吧。”
裴英自嘲笑道。
沈小檀冷声道：“但我还有一事想不通。”
她数次查到与裴英相关的蛛丝马迹，起先未曾怀疑他，不仅因为裴英是自己的师弟，她十分信任。
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想不通裴英为何要置整个段氏于死地。他同段氏无怨无仇。
若说是惯常的那个“先天灵体，惹人觊觎”的原因，也不可能，裴英修为若无法提升，取来段氏遗体，获得再多的灵力……也没有用处。
裴英根本不可能受魔修胁迫。
裴英不在乎家人，哪怕裴家倒了，他都未曾去仙盟监牢看过一眼。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又极端聪慧，做事不留把柄。
能威胁到他的，只有修为高到能杀死他的人。
万年前人魔一战后，魔族人人喊打，魔修也几乎销声匿迹，除了魔修老鬼所在的梦淅门常来人间游荡，是个例外，人魔两界相安无事。
可魔修老鬼身上也有裴英定下的魂印，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还有哪个魔修能逼迫你……”
沈小檀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她猝然回头看向整座浮空岛上的逐日宫。
颜玉书被抓的地方，是偏侧的辛及苑，修建在霓霞殿下方，二者间隔了一个演练场。
再往上一点，是惩戒弟子的琼台。
而逐日宫最上方是宫主所在的主殿，逐日殿，是她师父颜志明所在之地。
若想要段氏遗体的，不只是魔修呢？
裴英了然一笑。
“你们查到的所有证据，是不是都指向我？”
“不错，让老鬼去杀你的是我，三百年前，抹掉那个轮值弟子记录的是我。让乌立安去巨杉树，差点让你死在落照琼台阵中的也是我。”
裴英的脸被熔岩映照得发红，他已有半条腿踏足鬼界的油锅中。
“可我很喜欢师姐，很不想杀师姐的。说实话，现在能同师姐说话，我虽有些怕死，但心中仍是有那么一丝庆幸，师姐还能活着回来。”
裴英三言两语，缱绻极了，若换个场景换个对象，说不准就是夜半该讲的情话。
颜玉书忍不住皱起眉朝沈小檀道：“你该不会和他有一段吧？”
“有段什么？”
“就是……”颜玉书支支吾吾道，“奸情？”
“……”
你筹措半天词语，就没找到一个更适合在这个场景说的？
段瑾乔攥紧了手中折扇，身边气温降低了几个度。
乌立安被几人这段对话惊到，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把话题拉回正轨，道：“难不成逐日宫内还有其他弟子和他同流合污？”
颜玉书见沈小檀不言不语，还有意无意看他两眼，忍不住道：
“沈小檀，我费这么大功夫来给你取魂魄，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该不会还在怀疑我跟这个小人是一伙的吧？”
“未曾怀疑是你，”沈小檀摇摇头，手指轻微地一颤，同段瑾乔对视一眼，突然低声道，“逐日宫是哪一年蔚起的？”
颜玉书茫然四顾，觉得他们今日一个个的都跟刚给自家亲姐试完药一般，胡言乱语的。
“问这个做什么，和现在我们说的问题有关系吗？”
颜玉书愤怒地指着裴英。
“刚刚他讲什么木回逐日就莫名其妙，什么逐日宫的太阳不在天上在地下，逐日宫只想着救自己却不救世人，这事和逐日宫有什么关系？！”
“……”
“有什么关系？”
沈小檀并未回答他，只是手指轻抬，指着那裂开的熔岩，周围黑色岩壁圈出来的一个通往地下的洞口。
众人纷纷看着这亘古便存在，却已断裂千年的灵脉。
沈小檀轻声道：
“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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