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他站在竹林小道边静静看着她，在她生分的目光中摊开了手掌，问：“阿梨，谷雨之前，你等不来他了。”他掌中躺着折页，她走过去拿起来缓缓展开，甫一眼，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三月初八，帝俊之子晏酌于妖都幽冥篁迎娶寒荒女祭，联姻事成，慎防。”
她淡漠望着那奏报，平静地递还给他。恰巧此时天际飞来一只青鸟，盘旋一阵后落在她右肩，潇洒地抖了抖羽毛。
她从鸟儿脚上取下那熟悉的花笺，解开禁制，果真是他写来的书信。
他说他不得已推延了归期，因幽冥篁内又生了事端。
他说他近来很烦恼，但好在前些日子赢了一场同十巫的谈判，这场胜仗让他不至于因为其他琐事而暴躁。
他说他还是没能说服猫儿玉，至今将人关在白马宫内，软硬兼施的逼问光渠子旧部的下落。不过他答应毗舍梨，万不得已，不会伤人。
他说他日日都有照看毗舍梨的魂魄，它们被养的很好，残魂重现生气，或许不日就能归体。
他说他已经去了南街，找到毗舍梨说的那家糖糕店，可是那个老板好像早已不做生意。他央求许久，最后不得已亮出身份，才获得了一份特许。
他还说，他很想她。
最后，他同离去前一晚一般，柔情蜜意地嘱托她：等我回来。
毗舍梨垂下手臂，漠然地注视前方：“你是一军统帅，这种东西当属天界机密，你给我看，是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青珏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幽冥篁刻意放出的消息，所以也算不得什么机密。我来也只想告诉你，他并不是值得你托福真心的人，你不要再傻了。”
毗舍梨攥紧了手里的信笺，一手抚摸青鸟的羽毛，冷冷道：“他只是和女祭合作，威慑天界，并不是真的成亲。”
“你就这么相信他？”青珏眼里覆上寒霜，宽袖被巷口的风吹得鼓起来。
毗舍梨默了默，坚定点头：“我相信他。”
青珏在愤怒之后徒然心凉，他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地步毗舍梨仍旧对晏酌深信不疑。那折页已经被他攥的褶皱不堪，可到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一如当年他们有争执时，他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后日便是初八，幽冥篁尊主尊后婚典大庆，你可以随我去看看坐在婚车上的人到底是不是缙云晏酌。也可以顺便看看那些盘踞在苍梧野，枪头直指南天门的铁骑到底是不是妖界士兵。”
毗舍梨还有些惶惑，正待拒绝，他已经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阿梨，就算你不是妙色慧音天女，但也不是妖界尊后，最终你总是要选择一个立场的，你逃不开。”
沉默许久，她疲惫地闭上眼，缓缓点头。
为了庆祝妖界尊主的婚礼，幽冥篁十八里的长街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妖怪们。妖界的婚典是庄严肃立的，一只只蛊雕在天际盘桓巡视，黑羽轻缓飘落，滑过片片随风而起的九头鹰纹烫金黑底幡旗。昆吾卫队骑着匹匹套着黑金甲的骏马整齐前行，列队为首的是守卫白马宫万年的獓狠兽，它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长街，一边前进一边发出如雷般的嘶吼，以此来为之后的车撵开路。
毗舍梨站在一处茶舍的二楼，垂眸淡淡打量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覆在朱红阑干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卷曲起来。
这样的小动作落在了她身后的人眼中。青珏举了杯茶抵在唇边，淡淡道：“妖界风俗，妖尊妖后成婚要受万人朝拜。吉时一到，他们的华撵便会从这里经过，那时候你便可以见到他了。”
毗舍梨不说话，默默坐回了桌边。青珏看着她，总觉得心疼，放柔了声音问：“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毗舍梨这才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想了想，却是问：“一年之前我在幽冥篁见过你和林双双。你那时怎么会来这里？”
青珏没想到她突然想起这件事，回忆了一番缘由，搁下手中的茶杯解释：“那时双双体内烛阴之气过重，身体恢复的不大好，我带她来这里寻找云游三界的医圣治疗。”
毗舍梨“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关注这长街上的动向。
她脸色漠然，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
青珏却涩然苦笑起来，她居然开始怀疑自己。
此时长街有鸣锣击鼓声响起，人群喧嚣鼎沸，十二匹黑龙拉着一顶华盖垂珞金撵从云桥边行来。随着它的行近，人群又一波接一波地如浪潮一般跪倒在地，无不恭敬虔诚。
毗舍梨愔然站在阁楼之上，远远注视着那金撵中正肃然端坐的两个人。金撵越发近了，却又流水一般游过了她的视线，行往了长街的另一端。她搭着阑干追随了几步，但很快就到了长廊的尽头。等到华撵转过了长街拐角，她的视线便再也追不上。
可她已经看清了。
金撵上风姿绰约，川渟岳峙的青年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连他微微垂首与身边女子低语时的侧颜，都是她早已铭记于心的模样。
她想起他离开前一日对自己说的话，他让她等他回来。她等了。他封封来信问她安好，她信了。他曾经安慰她不用费心与任何人争夺他的喜爱，可他还是属于别人了。
毗舍梨闭了闭眼，感觉到有人站在了身后。
“你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她问。
青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道：“不过四日。白马宫刻意放出的消息，我们知道时已是确定的婚期。算上他们这一番筹备的时间，定下此事恐怕也是在惊蛰之前了。”
惊蛰前，那可真的是筹谋已久了……
毗舍梨微微偏头：“你说妖界的军队驻扎在苍梧野，他们已经和天界撕破脸了？”
青珏道：“他们屯兵苍梧野，用的是整备白马宫卫队的借口，所以两界现在表面维持着和平。不过现在寒荒已经借着婚典之名，大张旗鼓进入幽冥篁，往昔帝俊手下的能人干将也大部分都投靠了缙云晏酌。他如此这般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野心，恐怕是已经定了和天界开战的决心。”
语毕，他看到毗舍梨脸色蓦地一白。
毗舍梨咬唇，搭在阑干上的手慢慢蜷成拳头。
晏酌骗她，他违背了他迫不得已不与天界战的誓言！
青珏见她身形不稳，伸了伸手想要扶稳她，最终忍下了冲动，缓缓道：“他当年羽翼未丰，孤山有意对他下手，他便干脆韬光养晦，藏身在天河河畔做个小小洒扫天官。可事实上，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暗中传信给长生大帝，玉虚祖师等人，命他们归隐山林，不露锋芒。后来他继位妖尊，多位曾经叱咤一时的天神又重新以他为尊，等待时机反攻天界，助他重回帝位。现在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时机，他是不会收手的。”
“可、可他不应该这么做，妖界三百年前才经历熄日之战的重创，他兵力不够！没错，他没那么傻，以卵击石……”毗舍梨忽然想到，心里生了丝希望，可马上，她心中又涌起无限的恐慌。他够的，他手里有十二城的钥匙……十二座都城，十二城的战将，甚至光渠子最凶猛鹿鼓骑兵也在里面，再加上几位远古上神……
青珏不知她已经想明白，摇摇头解释：“阿梨，这才是最令天界担忧的，妖界残军败将，他却如此嚣张地布置这一切，身后除了寒荒到底还有多少兵力，我们无法估算。摸不清敌人的底细，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毗舍梨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他走到一株绿萝旁，掐了一片叶子便要捏诀写字。青珏握住她的手腕，问她：“你还想见他？”
毗舍梨不理，发了力想要挣开他：“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青珏将却不让她再继续，低喝：“阿梨，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毗舍梨停下动作，转身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我不是自欺欺人，可有些事情只有当面对质才能说清楚。我不能和他再有一丝误会，青珏，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青珏瞠目看着她，原本的脸庞在片刻的怔愣后覆上一层寒霜。他身体轻微颤抖起来，悲哀和痛苦在他眼里汇聚，可到最后，他只能放开她的手，垂首侧身立在一边，盯着墙角的一根烛台怔然不语，任由她去。
毗舍梨折了手中的绿萝叶，喉间轻鸣，天边便有一只青鸟振翅而来。她将绿萝叶绑在青鸟腿上，看着它朝白马宫的方向飞去。
两人在茶舍等了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毗舍梨起身奔到门边，却忽然被青珏拉住，她刚意识到一丝不对劲，青珏已经环着她的腰飞出楼阁，攀着瓦檐翻身躲了上去。
毗舍梨想说话，却被他一脸凝重地捂住了嘴。
檐下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声音：“快去找，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有穿着盔甲的人在廊台上往长街探望，檐上的毗舍梨身子僵了僵，那是白马宫的昆吾卫，直隶于妖界尊主。他是想把自己抓回去，像之前那样囚禁起来么？她心底有着巨大的失望。
他们没有找到什么人，那领头的男子便挥赶着人群往其他地方去，一边命令道：“给我仔仔细细搜！尊主说了，要是让人给溜了，你们就别想活着回白马宫！”
青珏感觉到她身子的冰冷僵硬，在她耳边轻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青珏身份特殊，不适合在幽冥篁久留，她木然点点头。他吹了声清脆的口哨，一匹雪狮从茶舍后的巷口奔出来。他揽着她的腰飞檐直下，稳稳落在那雪狮的后背上。
她脑子里一片茫然，身后的青珏也一语不发。周遭的景物如风掠过，身后那座繁华城池的喧闹庆贺之声也渐渐减弱。
然而等到婴梁山涧的峡谷口近在眼前，身后却响起了阵阵铿锵有力的铁蹄声，还有人嘶声力竭的呼喊：“阿梨！回来！”
毗舍梨坐在青珏身前，她怔了怔，艰难地扭过头。越过青珏的左肩，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马背上身穿火红嫁衣的身影。可惜她看不清他的脸，或许是太远，或许是尘沙太重。
雪狮没有停留脚步，身后的追赶声也越来越近。晏酌焦灼地下了命令：“放箭！拦住他们！”
毗舍梨一惊，头顶霎时飞过万千弓矢。她没想到晏酌会这么做，青珏按下她的脑袋，在她头顶安抚道：“别怕。”说着，座下的雪狮两肋忽然展开一丈宽的白色羽翼，逆风扫石地朝天际飞去。可不过半程，雪狮右腿被弓矢射中，平衡失准地在空中踉跄了一下。
就是此时，她听见青珏一声闷哼，她慌了，忙唤他：“青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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