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晏酌是如何喜欢上毗舍梨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等自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泥足深陷,没有了抽身的机会。
不过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毗舍梨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时他还是天河边洒扫的天官,许久不上三十三重天的西王母娘娘前来参加宣道的澜衣大会,所经途中的所有小仙官都需对西王母娘娘行叩拜之礼。毗舍梨和西王母同坐一撵,九条金龙开道,数百仙娥列仗,他们经过时,云端霞光万丈,瑞气弥漫九天。毗舍梨双手合十,正低头听西王母讲话,神情淡然,眉眼低垂,一颦一笑,一动一念皆带有怜悯众生的佛态。她那时还是西方妙足天的天女打扮,琳琅环佩,璎珞覆身,飞天披帛薄如蝉翼,在仗队中很是显眼。
他以为这是哪个菩萨,心里很是恭敬,也仅仅只是恭敬而已。
真正和毗舍梨相遇,那已经是数年之后。他那时性子便已经不大讨喜,在别人眼里是懦弱又沉闷的人,所以总是被同僚欺负,整个天河的扫洒几乎都交给他一人。好在他喜欢呆在天河边,所以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屈辱。也便是在天河边,他再次见到了毗舍梨。
她那时已经如同天宫中的仙子一般将青丝挽作髻,着广袖衫,云英裙,没有施隔水之术,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站在天河边。晏酌远远看了一眼,心想今日风雨飘摇,这位仙子也不知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但他也无暇顾她,正一心照料这天河边的一簇柏阖草。
他正忙碌,三个小仙娥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回头,两个紫衣仙娥便嬉笑着把站在中间那个黄杉仙娥往他面前推,那黄杉仙娥红着脸扭捏几下,站到她面前怯怯地连头都不敢抬,半晌才嗫嚅出一句:“仙……仙君安好……”
“仙子是有事需要小仙帮忙?”晏酌心里还想着一旁的柏阖草,神情是温和浅笑的,但实则已经有些微微的不耐。那黄杉仙娥抿唇瞅了他一眼,慌张又低下头,绞着手中的一绺相思结,吞吐道:“我……我……”
晏酌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红色相思结上,微微一怔,淡淡道:“仙子若是无事,千禾便先去忙了。”
那仙娥听到这话,急的什么礼数都抛到了脑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娇羞道:“这……这是给你的……你、你收下罢!”她身后两个同伴笑得直不起腰来。
晏酌看着那绺相思结,抽回手神色为难道:“仙子切莫戏弄小仙。”他递还回去,柔声说:“还是快收回去吧。”
小仙娥一愣,并不去接,嗫嚅道:“你……你难道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晏酌收敛笑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小仙才不能收。”
那仙娥瞪着一双眼似乎难以置信,半晌,委屈了表情一跺脚转身捂着脸跑了。另两个仙娥唤了一声,其中一个急急追去,一个却留下来,上前一巴掌甩在他左边脸颊上,趾高气昂道:“你知道我们是哪个宫的人么,你一个小小的洒扫天官,能被阿英看上是你的福分,别惺惺作态不知好歹!”
晏酌捂着脸颊垂眸不语,那仙娥见他懦弱至此,被打了连个反应都没有,彷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气急:“凭白长了一副不错的脸蛋,却只会用来勾引男子,真恶心!”
晏酌惊讶地抬头,在触到对方红红的眼眶时又再次低下头。
那仙娥挑眉,故意讥讽:“难道不是?他们都说你只喜欢和仙君们玩耍,北邙山那个剪云子每每上天宫都特地寻你,还有抱朴大仙,广平真人,连东极仙君也……”
“仙子自重!”他低喝一声,抬头平静的看着她,道:“这些话在千禾这里说没有关系,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仙子一身仙骨恐怕难保。”他脸色淡然,语气冷漠,竟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威严之气,小仙娥没被他的话吓到,反倒是被这股气场震慑住了。半晌,她指他急红了脸:“你、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是容戬仙君的侍女,你一个小仙……你、你等着!”说着也转身羞恼地跑走了。
晏酌低叹一声,揉了揉脸颊,心想明明是自己受了欺辱,为何生气的却总是这些女子。他走到一边蹲下身来看花圃里的仙草,其中一株被雨水打蔫儿,正摇摇欲坠,正想着要如何补救,身后却罩下一片阴影,转头一看,是方才站在远处河边的毗舍梨,正举伞站在自己侧后方弯腰看他。
“小仙见过妙色慧音天女娘娘。”他匆匆站起来行礼,面前的女子却只是凉凉看了一眼花圃里的柏阖草,还问:“需要帮忙么?”
晏酌忽然反应过来方才的一切都落入了她的眼里,一时有些羞臊,赶忙摆手:“不敢劳烦天女娘娘。”他一时没有想到好的措辞,脱口而出的是极为客套的一句话,她却一点也不客气,真的点头接受:“哦。”
晏酌尴尬不已,见她还站在那里不动身,心中巴着她赶紧走,忽又听她开口问:“你可见过一只五彩手球,上面缠的纹样是一株芬陀利华。”
晏酌回忆一番,表示没有看到,对方有些失望,侧首往远处看了眼,转过头来颔首道了句谢便举着伞离开了。晏酌觉得这个新晋的天女着实古怪,皱眉目送她走远后便蹲下来继续整理花圃。
这天宫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疏风骤,他正欲离开,却在花圃深处发现了一个圆球,拿起来一看,正是之前毗舍梨所找寻的手球。晏酌拿着那球思考一番,想到她之前在这天河边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应该很是宝贵,便拿着手球往因果殿的方向走去,只是他没想到没走多时,竟然就在林子里遇见了想要找的人。
正好省事,唤了一声:“天女娘娘……”话未说完,他停下脚步,声音放低,站在了距离她两尺之处再不敢上前。
在他前方,毗舍梨居然坐在一株槐树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上,背靠树干,阖目睡着了。
晏酌往前走了两步,顿了顿,又退回来。毗舍梨的脸在阴天之下看起来更加冷清,然而她素白的身影在巨大的槐树拥围下却显得娇小无比,闭上眼睛的样子也不如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有些单薄。
晏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不忍打搅了面前之人的美梦,也不忍再见她疏远淡漠的神情。他纠结片刻,自己寻了处尚且干燥的树根,抱着手球也坐了下来。他想着,天还很亮,反正无事可做,恰巧可以等她醒过来。
可或许太过疲惫,等着等着,他竟然也感到一片浓浓的困倦。
睡梦被窸窣的雨声吵醒,他点了下头,恍惚地睁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树木正被去而复返的细雨敲打。然而那更加清晰的敲打声,却是从自己头顶传来的。他侧头,看见毗舍梨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蹲在自己身旁,一手握着那把油纸伞遮挡在两人头上,另一只手半握拳撑着下巴,目光缥缈地看着伞外的雨幕。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雅的香味,那是属于寺庙的香火气,淡远,绵长。
毗舍梨恰巧转头,看见了他因为刚刚醒过来迷糊又怔愣的目光,却只是淡淡问:“天宫经常下雨么?”
晏酌抱着手球,心里一跳,强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故作镇定的回答:“回天女娘娘,天宫四时如春,只有天帝陛下有心赏玩时,才会命雨师前来降雨。”
毗舍梨点点头,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阴沉沉的天,静默片刻,转头将手中的伞递给他:“就当是你为我找到它的谢礼。”
晏酌一愣,意识到她说的是那手球,忙递还回去,又推拒道:“小仙不敢……”
毗舍梨见他如此拘束,不知为何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脸上的表情霎时灵动起来,将伞塞给他之后又轻道:“无妨。”
他见她坚决,也不再多说,更不好意思禀明自己可以施展隔水之水,只想着可能她初来东方天界,还不太精通他们的术法。
毗舍梨不知他心中所想,递过雨伞后嘴翕动,轻轻念出“牟呼栗多”四个字,便见她身旁的雨幕中雾气飘摇,一个小小的仙童抱伞而现,神态冷淡地看着她:“怎么这样晚。”是抱怨不是疑问,比毗舍梨的语气还要凉上几分,一点也没有侍童的样子。
毗舍梨将手中的球递给他:“找到了。”对方接过,冰冷的表情方才有所缓和。
她拿起牟呼栗多怀中的伞撑开,步出晏酌手中的雨伞,举步便往因果殿的方向去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晏酌还在愣神之际,那倩影却终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她微微低头和那小仙童说了什么,那小仙童便在远处抱拳作揖,恭敬喊道:“多谢仙君帮牟呼栗多寻到失物。”
晏酌回过神来,也是俯身作揖回礼。再抬头时,那两道人影已经走远,风吹叶落,再望不见。
这是晏酌和毗舍梨的第一次相遇,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毗舍梨同“千禾”唯一一次的对话,因为此后的日子里,她大多都不太能注意到他。
当然最开始他也并不需要她的关注,这一场偶然的相逢只不过是他长久生命中的一个插曲,他没有放在心上。更多的时候他想起此事,也只是恼怒自己被仙娥扇了耳光的糗事被人瞧见而已,其他的,再无心挂念。
是怎么生出情愫来的呢?
很长一段时间他自己都搞不清。明明不是能勾魂夺魄的容貌,明明是没有放在心上的相遇,不是一见钟情,更不是夜夜思念,可怎么就让他一朝梦醉,声声呢喃她的名?
这是一桩悬案,也是一次缘分,可惜他解不开,也可惜有缘无分,于是,他很冲直撞,痛苦万分,且至今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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