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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毗舍梨一进香居阁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自己翻花绳玩儿的人,她进门的声音惊扰了那人,盈盈抬头朝她望过来,目光中有片刻的怔忪。

  站在门口犹豫许久,定了定心,毗舍梨终于厚着脸开口。

  “你可想回家了?”

  “猫儿玉死了么?”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后互相看着,接着又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地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还是晚秀先打破了寂静。

  “我可以回家,那想来,他是死了吧。”

  毗舍梨看着她的侧脸,洁白如雪,未施粉黛,看起来比前些日子要羸弱不少。她走到她面前,说:“他没有死,但已经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晚秀眸色一亮,不确定的看着她:“真的,你没有骗我?昨日外面是个什么光景我都看到了,那些妖怪慌得跟什么似的,说猫府没事我是打死也不信的。”

  毗舍梨摇摇头:“猫将军死了,可猫儿玉没有,他会离开人世,被带回到妖怪的世界去。”

  “为什么会被带回去,他犯什么错了么?”

  “大抵……大抵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妖怪的世界和人一样也分士庶等级,以他的身份,是不被允许长久生活在人世的。”

  晚秀愣了下,低喃道:“哦,这样也好……只要没死,怎么都是好的……”这一瞬的神伤不过片刻,很快她脸上便浮上了生气,笑着对毗舍梨说:“我信你凛姬,你从来都不会骗我。”

  毗舍梨睫毛一颤,心想自己其实不叫凛姬,但自己也的确做过凛姬,这算不算骗了晚秀呢?她开始纠结这件事,却见晚秀已经起床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问:“那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走?”

  毗舍梨站在她身后有些茫然,走过去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好奇的看着她,问:“晚秀,你喜欢猫儿玉么?”

  晚秀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洒脱笑道:“他曾为我一掷千金,人又长得那样俊美,说不喜欢都是假的。”

  毗舍梨也觉得晚秀时喜欢猫儿玉的,不然方才也不会一看到她就询问猫儿玉的安危,更不会为猫儿玉想要纳毗舍梨的事情而伤心。可她现在看起来,倒不想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

  此时晚秀翻到一个刻着鸳鸯的玉佩,她拿在手中端看许久,最终却还是放到了包袱外面,又坐下来开始叠衣服,淡笑着说:“我跟他是露水情缘,他是妖我是人,我们终究不会在一起,所以我这喜欢,也仅到关心关心他生死这一步了。”

  毗舍梨想到猫儿玉,想着他虽然有些博爱,对晚秀却始终以礼相待,也算有情有义。她未免唏嘘:“我以为世间相互喜欢的人,都会希望在一起。”

  晚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弯腰到正在整理衣服的毗舍梨脑袋下瞧她的表情,笑嘻嘻说:“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毗舍梨一怔,晚秀猜得不错,可晏酌的态度实在让她羞怯不起来。苦笑了一下,微微侧过身去整理别的东西。

  晚秀洒然一笑,不再打趣她,说:“相互喜欢的人自然都希望在一起,但如果实在求不得,那趁早放手才是正经。比如我喜欢猫儿玉,可我知道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窝在这院子里伏低做小,被一群妖怪围着打转,所以我有事没事就告诫自己:你的娃不能是人妖,你的娃不能是人妖……多说几次,我就再不会摇摆不定了。”

  毗舍梨被她逗笑了,说:“你可真会胡说。”

  晚秀坐在床边抱腿看着窗外,哼哼笑了两声,又道:“我可不是胡说,我一向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除去他是妖怪我不能接受之外,猫儿玉当初说要纳我为妾,我是打从心底高兴的。”她仰头见毗舍梨不解的表情,嗤笑一声,说:“可喜欢这个东西说来玄妙,其实再世俗不过。他喜欢我,我却知道他不可能一直喜欢我,也不可能只喜欢我,既然如此,我何苦要委屈自己呢?我也希望能与心爱的人相携白首,可若那个人对我的情意并不忠贞,我就不稀罕,塞给我我也不要!”

  毗舍梨将打好的包裹放在一边,想起猫儿玉对自己说过的话,突然笑了:“你与猫儿玉倒是一条线上极端的两个人。”

  晚秀不明所以的转过头来看着她,毗舍梨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离开。”

  毗舍梨给了晚秀些银子,加上晚秀自己从猫家带出来的东西,足够她赎身自己做个小买卖了。离别前,晚秀拉着她的手哭,说再没有毗舍梨这样对自己好的人,她花着脸伏在毗舍梨肩上,让毗舍梨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走之前,晚秀拉着毗舍梨的手,说:“凛姬,你喜欢的人是那个和你一起捉妖的那个人么?唔,杀了猫将军的是不是也是他?我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你千万要多留个心眼,不要什么都相信他。”

  毗舍梨狐疑的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晚秀思量半晌,道:“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好像很遗憾的样子?我是说真的,我看人很准的!”

  毗舍梨怔怔不语,被她拉了下手才转头看着她,笑着说:“可能是你看错了。”

  晚秀瘪瘪嘴,叹口气道:“反正我只是凭女人的直觉给你个提醒而已……不过你真要多留心一些,毕竟他利用过猫儿瑶,要是他对你也是居心叵测……”

  毗舍梨笑着打断她:“我会小心的。”晚秀见毗舍梨不愿谈这个话题,心叹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白痴,又看向她脚踝:“猫儿玉他们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这劳什子锁还是不能打开么?”

  毗舍梨一怔,微微一笑:“会打开的,你不用担心。”

  晚秀点点头,终是依依不舍转身走了。

  道别后,毗舍梨徒步回了猫府。

  这个没有被结界罩住的大宅从外向内看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门户,谁又能知道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由猫化生的妖呢,而这市井间,又到底藏着多少这样的人家呢?

  她举步站在台阶下想入了神,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晏酌正靠在大门边。他手里拿着一个金黄的橘子,已经剥了皮,露出里面鲜嫩多汁的果肉,却有一瓣缺口。

  他朝着毗舍梨招手,淡淡笑着:“来,这个最甜。”

  她走过去刚一站住脚,他就拈了一瓣送到她嘴里,那果肉果然清甜。她细嚼慢咽,他一边一瓣一瓣的喂她,一边问:“你可想好了了?”

  毗舍梨咽下橘子,口齿清晰:“想好了。”

  晏酌冷冷一笑,幽幽看着她:“哪怕我是个逆天的反贼,是个杀人的魔头?”

  毗舍梨平静道:“你不是。”

  晏酌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喜欢你,就会听你的话?你有时候也未免太自信了。”

  毗舍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起码你没有真的杀猫儿瑶和猫儿玉。”

  晏酌默了默,继续拈起橘瓣喂到她的嘴里:“我不杀猫儿玉,是因为他对我还有用,我不杀猫儿瑶,是因为……”他顿住不再说下去。毗舍梨帮他说了下去:“是因为你骗了她,心怀愧疚。”

  晏酌掀起眼皮懒懒看了她一眼,泛着嘲讽而冷冽的寒光,他轻笑一声:“……是因为她不过是个容器,根本连人都算不上。”晏酌凑近她的唇角,在毗舍梨的怔愣中伸出手指抹去了那滴一直诱惑着他的橘子汁液,“我对一个工具怎么可能有愧疚。”

  毗舍梨讶然:“容器?”

  晏酌低头不语。毗舍梨想起昏迷之前他对猫将军所说的话,他好像说过,他接近猫儿瑶就是为了拿到什么东西。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问。

  晏酌沉默一番,抬头淡淡道:“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

  毗舍梨略一思量,说:“是和天界有关的东西?”

  看样子她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晏酌浅笑,只得认命。

  “猫将军是妖界大将,怎么可能有和天界相关的东西……其实说给你听也无妨,与其让你今后怨我,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你。”他嗤笑一声:“猫将军手中拿着的,是解除妖界剩余十二都城封印的钥匙。这是当年光渠子亲手交付给他的东西,没想到三百年过去,竟成了个能化形的付丧妖,而这妖不是别人,正是他宝贝疼惜的女儿——猫儿瑶。”

  “你是说,猫儿瑶是把钥匙?”毗舍梨震惊不已,半晌才找回重点:“十二都城的钥匙怎么会在光渠子手里,这些都城不是……不是被天帝封印的么?”

  晏酌很满意看到她失措的表情,悠然道:“那不过是光渠子的计谋罢了,他势力衰微,与其和天界斗得两败俱伤,还不如先服个软投降,另寻机会东山再起。天明镜不过是通路之一,光渠子怎么可能蠢到真的把妖界的生机全交给孤山。”

  毗舍梨手心微微渗出冷汗,沉沉看着他的侧颜:“所以,他还留了别的通路,而那些通路的钥匙就是猫儿瑶。”她闭上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是想让魔门大开,放出那些妖怪?”

  晏酌看见她惊惶的神情并不紧张,相反,他声音冷静无比:“毗舍梨,你既说了喜欢我,不管是真是假,这些事情我便都不打算瞒你,你越是见不得这些,我越要同你说清楚。今时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妖界众生不用再受人宰割。在光山上你也看到了,那样多的妖族生灵丧命只是因为它们生不为人,所以就被人那样残害,甚至不管他们为祸人间,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拍手称快。我并非是想要妖界重回当年与天界共享九州的盛况,但如今幽冥篁式微,妖界众生不得安稳,为其尊,我不得不为之除去一些障碍,这些障碍包括光渠子的旧部,也包括天界那群对我身份虎视眈眈的人。”

  他说得铿锵有力,没有半分犹疑。

  毗舍梨却道:“你是妖界尊主,有些事不得不做,那作为晏酌呢,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么?十二都城若真的封印解除,孤山有天兵天将,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妖怪倾巢而出,真正遭殃的是你我脚下这片凡尘土地,到时候,这人间恐怕真的就成为一座巨大的乱葬岗了。”

  晏酌目光一闪,很是理所当然的说:“其实只要天帝不威胁到幽冥篁,我也可以只将这把钥匙当做威慑天帝的梁上剑,此生不解开封印。我父亲统御天地,博爱众生,我耳濡目染,自然也不希望看到天下大乱的那一天。难道你以为我拿到这把钥匙,会不假思索的就去解开封印?那里面的妖怪只知光渠子而不知晏酌,若出来晓得我帝俊之子的身份,又知道我是靠杀了光渠子才得以入主白马宫,认不认我这个尊主都不一定,我又何苦一定要去冒这个险。”

  好像是这样……毗舍梨看他神色笃定,说的句句在理,稍微放下心来,又想起晚秀的话,抬眼斟酌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猫儿瑶的真是身份的?”

  晏酌道:“从进到猫府的第一天我便知道猫儿瑶不是活物,只是没想到,她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他有些不悦起来,盯着毗舍梨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怕我有什么逆天之心?”

  “我只是担心……若你真是这样想,那再好不过,熄日之战前的那番景象我已不想再看到,我也不希望你步裴九卿的后尘。”她扭头去看到街上的人来人往,半晌,叹出一口气,那是她对于晏酌的妥协和无奈。

  晏酌低低一笑,淡淡道:“我从前对你说过,我说我原本可以一直把‘千禾元君’这个角色扮演下去,这句话不是作假。我曾经无心权势,想要的,不过只是一个你而已。”他说这样缠绵的话,脸上却带着疏离而虚伪的笑,叹了口气,垂眸看着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的橘皮,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新的来,说:“可惜,也只能是曾经了。”

  毗舍梨抿抿唇,她想到幽冥篁,想到白马宫:“其实制衡天界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寒荒之国联姻……”如果晏酌所言非虚,这的确是最为平和的法子,不用经历任何战事便能强大幽冥篁,天帝虽然忌惮,却也不会贸然出兵。虽然暗里未必和睦,但安稳共存数十万年也不是不可能。

  晏酌听到她的话脸色一变,勾唇懒懒一笑:“谢谢你提醒了我,这的确是我最好的退路。”他说完将手里的东西往毗舍梨怀中一塞,转身离开。毗舍梨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低下头看到那个躺在手心的,剥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橘络也没有的橘子,心里再次哀叹。

  她的情路,怎么总是这么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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