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毗舍梨警惕转头，却只见到倚在门上的夷筝，怀中仍旧抱着他那把奚琴，琴头搭在肩头上，撇着脸看向这边。

　　那烛火中的姑娘歪头看了几眼，嘴里喃喃着：“原来不是玉郎，不是玉郎……”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低头又去摆弄烛火了。

　　毗舍梨疑惑地看着夷筝，问：“夷筝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道：“这话该我问你。”

　　毗舍梨看了眼那神色凄惶的姑娘，转头与他道：“凛姬受人之托，来这里降妖，大人你又是为何？”

　　她凝着眉头，看夷筝的眼神也带了丝怀疑。夷筝好笑地从门边直起身来，道：“我？我……”他话未说完，毗舍梨身后那个姑娘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疯疯癫癫的喊道：“滚出去，都滚出去！妖怪，你是妖怪，我不要嫁给你，不要！”说着她突然站起来往屋子外跑，却跑到屋门口又猛然停住，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大笑道：“作孽……都是作孽啊……”眼睛一闭便要昏倒。夷筝几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抱起来送回了床上。

　　毗舍梨看着那姑娘，心情惊疑不定：“她这是被吓出心病了……”

　　夷筝道：“晚秀姑娘已经疯疯癫癫好几日，白昼还能清醒片刻，夜里已是不能了。”

　　她听他能清楚叫出这姑娘的名字，料定他是知道内情的，便问：“大人在这里有些时日了？”她想起这几日听来的，说淮光这条花街是天下闻名的温柔乡，许多贵族子弟文人雅士都闻名而来。

　　她看向夷筝，了然道：“原来您来淮光是为了这个。”又道：“那您可能帮忙除去那个妖怪？”

　　夷筝听她说前半句时已有些不满，听到她后半句便没好气的说：“本座来淮光不为除妖，为什么要帮姑娘？”

　　毗舍梨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讶然无语，半晌道：“您……您不是山神么？”她搬出他自己给自己套的一个身份。

　　夷筝却冷笑：“谁说山神就一定要帮人除妖了，要是这些都让神仙做了，那些道宗的世家子弟岂不是只能喝西北风？再说了，在下是容城光山上的山神，那里才是本君的辖地，姑娘若要找人帮忙便找这淮光的地仙来，夷筝不敢越权行事。”

　　毗舍梨被他一通说，有些不明所以，眨巴了下眼，点头道：“……如此是凛姬无礼了。”说罢转身蹲身去同晚秀说话，可晚秀并不理她，只呆呆看着她。

　　夷筝站在门边，见毗舍梨已经不理自己了，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她现在神志不清，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了。”

　　毗舍梨见晚秀这个样子也不能跟自己说什么了，便起身道：“这件事情大人知道多少，能否尽量详尽地告诉凛姬？”若是他不说，她去问楼里的老鸨也可以，所以并没有多少期望夷筝能好言好语的对自己。

　　夷筝原本不答她，可又担心她真跑去问别人了，半晌才低叹了一句，有些埋怨的意味：“不是让你不要理会……”他见毗舍梨正定定看着自己，又住口不言了，冷哼了一声甩袖出门而去。毗舍梨怔了怔，苦笑一下，提裙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夷筝娓娓道来事件的经过，这晚秀的确是被妖怪所缠，且那妖怪，还是个风流痴情的妖怪。

　　两个月之前，醉香楼里来了个赵姓的翩翩公子，指名要了晚秀的初夜。从那之后，这位赵公子便时不时来探看晚秀，赵公子风流倜傥，晚秀娇媚秀丽，两人赌书泼茶郎情妾意，也算是风月坊间一段佳话。可就在半月之前的一个夜里，众人忽然听见晚秀房中传来一阵尖叫，等赶过去推门而入时，居然看见晚秀拿着一把剪子惊惧的靠在床脚，而那床上躺着的赵公子，竟然顶着一张毛绒绒的猫儿脸龇牙咧嘴地瞪着晚秀。见众人闯入，那猫儿被吓得毛一炸，忽然缩小身子，丢了衣服化作一只斑斓小猫跳上墙头逃走了。

　　晚秀那夜被吓得不轻，只说是熟睡中摸到一手毛，待睁开眼就看见躺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不是人，这才爬起来拿起剪子想要自卫。那几日晚秀已经是精神恍惚，终日以泪洗面，可没想到过了几天，那赵公子竟然又偷偷溜进了晚秀的屋子，几次三番缠着晚秀说想要带她回宅子，娶她做小妾。楼里的妈妈听说，赶忙找了道人和尚来除妖降魔，可都没有拿住那淫妖。几次下来，晚秀终于被吓得失了神，成了现在的模样。

　　庭院之中的石桌边，毗舍梨托着腮道：“竟是个猫妖。”

　　夷筝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道：“他显出原形那一日正是满月，想来是受此影响，所以才没有把持住。”

　　毗舍梨倒是听说过，一些妖怪会在满月这日妖气大盛，若不警惕很容易露出原形，所以到了这一天部分妖怪会游走于街巷，吸收天地精华，不顾行人惊惧，也有妖怪会在这天躲回洞府，暂不出来，以免吓到人类。

　　“穷乡僻野也就罢了，这淮光道观佛寺众多，怎么这妖怪还敢在满月出没。”毗舍梨边思量边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其实也不算思量，只是想着好笑，居然会睡着睡着变成了妖怪，还被枕边人刺伤，想来是对身边的人完全没有戒心的。

　　“晚秀姑娘是他的心上人，陷入情网中的男子为了见心上人，是什么都不怕的。”筝听了她的话却突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悠悠说了句。毗舍梨眨巴着眼看他，他却托着下巴笑着说：“可笑他却痴心错付，差点被自己的心上人杀死在夜夜缠眠的床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这段姻缘，反而寻到时机便不顾危险地跑来见晚秀，不伤她不怪她，还妄想着能娶她。我看这妖怪不是什么坏心眼，相反，晚秀姑娘同他好时的温顺可人都是假的，是因为这妖怪化形化得英俊，又有钱财所以她才爱慕他。现在这妖怪变回了自己的模样，晚秀就开始害怕厌恶，还想叫人来杀了他，全然不顾旧情。晚秀姑娘算不上可怜，那妖怪才让人觉得可怜。”

　　毗舍梨不解看着他：“可晚秀姑娘现在不喜欢他，他非要缠上来，还吓到晚秀姑娘得了失心疯，这也算对晚秀姑娘好么？”她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的话：“他对晚秀姑娘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不过是得不到，所以不甘心，想要占有罢了……嗯？”旁边的夷筝突然站起来，拂袖往院子外走去。毗舍梨歪头道：“山神大人，您要去哪儿？”

　　夷筝没好气道：“出去透透气。”

　　她喝了口茶，抬头看看天，纳闷：这么大个院子，还不够你透气么？想着想着，那口茶突然噎在了喉间。她放下茶杯懊悔的闭上眼，恨到：毗舍梨，你怎么又乱说话……

　　毗舍梨此回听了缘由，料定本月差不多的日子那猫妖还回来骚扰晚秀。计算时日不过这两日，便在醉香楼住下来，并计划着在那妖怪到来那一日，扮作晚秀的的侍女去接近他，趁机除了那妖怪。

　　她也得知了夷筝现在的身份是这楼子里新雇的琴师。

　　夷筝是个受欢迎的，他没事的时候坐在阁楼上练琴，白日里姑娘们不接客，便都喜欢跑去围着他转。毗舍梨这几天正在和一个妆娘学打扮，有时候和妆娘在院子里描眉，时不时便听见身后的阑干边上传来阵阵女子嬉笑之声，不肖转身她都知道，定是夷筝在那里。

　　这日，她正描了一半眉，楼上突然丢下个东西打在她后脑勺上，转头捡起来发现是个小手鞠。她仰头，看到夷筝正翘腿侧坐在栏边，一手搁在栏上，一手托着下巴看她。他旁边的一堆姑娘里有一个趴在阑干边上，挥着扇子喊：“小道姑小道姑，快把球扔上来！”

　　毗舍梨皱了皱眉，并不喜欢道姑这个称呼，这可是对道家女弟子的蔑称。可那姑娘还在欢喜的叫着：“快点儿呀小道姑，磨蹭什么呢？”

　　夷筝也没有说话，只顶着那张面具也不知对着她，可里面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毗舍梨心里不太欢喜，但以她的性子也不能真的说什么，抬了手便将那球往楼上扔去。却不想那手鞠抛在空中便没了劲儿，又一个抛物线落了下来，正砸在一个路过的男子头上。那男子闷哼了一声，手里托的一摞蒙着白布的盘子全砸在了地上。毗舍梨赶忙走过去道歉赔罪，走近了，看那男子正捂着额头，心疼的看着地上一滩已经烂成渣的豆腐。

　　楼上的姑娘们还在嬉笑着：“阿错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送豆腐呀，不知道这个时候厨娘们都没醒么？”

　　“哎呀阿错，你的豆腐成豆腐渣了，你可得回去重新送一打来，我们说好了今天要请夷筝公子吃全素宴呢。”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地上收拾收拾呀，不然一会儿妈妈看见了该骂你一顿，以后都不在你们家买豆腐了！”

　　那些声音叽叽喳喳，吵闹的很。毗舍梨歉疚的看着面前名叫阿错的男子，道：“对不起，我赔你。”

　　阿错看了她一眼，急急忙忙的摆手，蹲下去道：“不用了，是我没有拿好。”他用手捧着那些豆腐渣往托盘里收，毗舍梨便帮着他。身后又有催促声传来：“小道姑，快把球拿上来呀，你怎么这么慢！”

　　阿错低声说：“姑娘，你快去给她们送东西吧，一会儿她们生你气，要欺负你的。”

　　毗舍梨不理会，帮着他将一地狼藉收拾了，起身帮他端了几盘。阿错还愣愣看着她，她便淡淡道：“我说了要赔你，跟你你回铺子清算一下烂了几叠豆腐。”那阿错脸色倏地一红，见毗舍梨坚决，便忧心又踌躇的走了。

　　楼上的姑娘们开始骂，好在离去方便的妆娘赶了回来，赶忙将手鞠送了上去。

　　不一会儿毗舍梨送了人回来，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只画了一边眉毛。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顶着半边眉毛跟着阿错跑了半条街，不知被多少人看到笑话了，她突然有些羞涩。可等那丝羞涩用上心头，她又开始惊疑的捂着胸口开始想：毗舍梨，你竟然在乎起这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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