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有人和我一样?”毗舍梨眉头紧皱,沉默半晌,将自己的事情删繁去简的说了出来:“凛姬的确因意外差点丢了性命,不过幸得故人相救,他取了我的心脏魂魄给我以生机,此后相见却没有言明其中缘由。醒来时,凛姬意识清醒,生前事也如在眼前,未有半分迷糊。”她皱眉道:“我所见过的活死人都不过行尸走肉,供人驱使而不知自身所想,现下自己成了活死人,却能吃能睡能思考,也是疑惑非常。大人若是知道一二,请务必告诉凛姬!”
夷筝打量她半晌,拢着袖子道:“本君也只是一本失传已久的书中见过此法。古时宝卷《厌鬼谈》有记载,曾有舟山之神取亡母魂魄,集始鸠之翁羽,女山之鸾目,帝尧台之汤,焦渊之反魂枝,此四物供于一处,以天地灵气滋养,终使魂魄归于母身,重得万年岁月留存世间。”
毗舍梨哑然看着他,张开的嘴半天才合上,又偏头胡乱揪了下自己袖子上开了的几根线,又无措不安地转过头来盯着夷筝:“你是说……将我做成活死人的人,是想要我又活过来?”
夷筝有些好笑:“自然是这个意思,所以本君才让你惜命,毕竟肉身若是毁了,魂魄养得再好也没用。设想你在水中泡涨了,或身首异处了,魂魄回到了肉体也不过再经历一次死亡而已……你不相信?难道你想亲身经历一次?还是说,你已经安于这样不人不鬼的活下去,然后等着在某日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没了温度,长出青斑,发出恶臭,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真正的死尸?”
毗舍梨本是愁容,被他说得无奈苦笑:“自然不是……可……”她垂下眼,“可你口中的四样东西,都来自这六合八荒中最为险峻的地方,那人……”
夷筝盯着她,问:“所以你到底是意外自己还能活过来,还是意外你的故人从六合八荒中最为险峻的地方拿到了这些东西?”
毗舍梨盯着江水叹了口气:“都意外。他去到那些地方还能抽身而退,实在是修为惊人,若真有了什么不轨之心,这天地怕是会迎来一场浩劫。”
“哦?”夷筝发出一声轻笑,微微转眸盯着她:“这么说,姑娘口中那位故人是个能力高强,却野心勃勃的恶徒?”
“不……”毗舍梨忙摇头,又很快气弱,道:“我与他立场不同,所以也没资格评价他人善恶。”
夷筝狐疑看了她半晌,转头面对着幽静山水笑道:“你能对萍水相逢的朱恪拔刀相助,能在光山上为那些想要杀你的道士求情,今日又不顾自身安危舍命救人,怎么看,你都是‘善’的。既然你代表着‘善’,那你那位故人也就自然也就是‘恶’了,他的立场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夷筝虽只是个山头地仙,但也得道正统,这点道理还是想得明白。你说那人会给天地带来浩劫,既是如此,夷筝只能劝一句:切莫深交。免得他日难以抉择,善变成恶,就不好了。”
毗舍梨涩然,手指在围栏上紧了紧,道:“凛姬没有大人说的这样高洁,更不能代表善恶划分的界限标杆。你那日在光山上说得很对,无知的正义比邪恶更可怖,而我,恰恰就拥有着最无知的正义,因此比起我,他也就算不得‘恶’了吧……”
夷筝默了默,低头看向她的手腕,问:“女子佩佛珠可是少见,姑娘笃信佛门?”
毗舍梨点头:“不瞒大人,凛姬曾入过空门,不过早已还俗。”
他若有若无的一笑:“怪不得。”毗舍梨却突然有些难堪,又听他说:“佛陀以慈悲为怀,再是罪孽深重的人都是想的渡化,而非惩戒,你曾是佛门弟子,自然见不得杀戮。”
毗舍梨摇摇头,缓缓道:“坏就坏在,我也并非慈悲。我只是什么都不懂,所以书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别的出家人是什么行为,我就做出什么行为……大人要杀那些道人,我心底并不觉得他们值得宽恕,可若真将他们推到万劫不复之境,又与我从前所学到的教养和道理相悖。我从前所学,乃是放下屠刀,修罗也可修成佛……我大抵就是因为总处于这种人性未泯,禅心又浅薄的心境,所以才总是寻寻觅觅,害得牟呼栗多……”她住了口,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说了太多,暗自悔道:我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将这种自己都琢磨不通透的事情向别人抱怨,无济于事,徒惹人烦忧,实在不该。
“怎么不说下去了?”夷筝问。
“无关紧要的事,不提也罢。”她笑了笑,却又回想起从前不断追求佛道之理的日子,思绪一片混乱,眼中又浮现出丝丝茫然。
此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欢呼,远山上莹莹灯火若隐若现,看来是夜溪城已到。她回了神,眼中的迷茫散去,看向了远处的夜溪城,眼里却有些难掩的不自在。夷筝站在她旁边,看她故作肃然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他们身旁又挤来了几个看风景的人,甲板上三三两两也算热闹,毗舍梨望着夜溪城那样好的景致心不在焉。
恍惚间,她听到夷筝叫她的名字,转头,那张笑眯眯的面具正盯着自己,面具后的人在微微低叹,认真对她说:“其实做不成佛,做一个有喜有悲的人,也很好。”
她怔了怔,慌乱的心平静了下来,望着他会心一笑,点点头:“好像的确如此。”
回想这段时间少了执着,没了挂碍的日子,的确要比以前轻松不少,大抵也是因为这样,切身体会到了人间世事,所以性情变了许多吧。
远处的夜溪城盘山而立,树木掩映,灯火阑珊,毗舍梨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夷筝睨着她,沉默不语。
第二日毗舍梨破天荒地赖了床,等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船坊里有人在赌骰子,旁边围了一圈人,她站在窗边吹风,时不时便听见那群人或欢呼或骂娘的声音。忽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里面挤了出来,手里抛着一个银锭子,容光焕发地跑出了船坊。毗舍梨跟着就要追上去,恰好夷筝下楼来与她打招呼,她便站定在船坊门口,往外看到那人跑向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女子。夷筝走到她身后问:“凛姬姑娘认得那人?”
毗舍梨张了张口,思及那男子的身份,收敛了凝重的神情,缓和道:“从前见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夷筝往那人指了指:“那何不去打个招呼?”
毗舍梨却站在那里没有动。怎么可能打招呼,那是……那是从前想要置她与死地的……白朔方啊!
看来牟呼栗多只是逼出了迦楼罗之影,而没有杀他,可是看他现在的样子,面容已经没有了当初在山洞中所见到的阴郁,多了一些世俗的欢乐哀愁之感。他们从前可算不得要好,就算白朔方现在杀不了毗舍梨,可也不至于见了毗舍梨什么反应都没有吧?他们方才同处一室,白朔方竟然没有注意到她,这戒备心和上次相比未免也太大相径庭……
白朔方和那女子说完话后,搂着那女子往船坊这边走来,见毗舍梨和夷筝挡在门口,他极为客气地道:“麻烦两位让一让我家娘子。”
毗舍梨眼色一暗,侧身让两人过去。等人走远了,夷筝收回目光,幽幽道:“他好像……”
“它失忆了。”毗舍梨不等他说完,率先说了出来。
夷筝点点头:“他魂息不稳,应该受过什么伤,所以才会如此。”他扭过头来盯着她:“他是姑娘的旧情郎?”
毗舍梨好笑地看着他:“大人说笑。”
夷筝淡淡一笑:“可惜了,夷筝还以为能看到什么薄情郎负心汉的故事。”
毗舍梨没接着他的话说,两人各自散了去吃东西。晚上的时候,毗舍梨却偷偷溜到了白朔方的房间,见那女子正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便对着两人捏了一个昏睡的诀。她看着白朔方,面上露出一丝苦恼。
“怎么,不知该怎么从他嘴里打听事情?”
她听见这声音惊讶转头,看到夷筝正坐在窗柩上,抱着他那把自上传开始就没有离过身的奚琴。毗舍梨皱眉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夷筝道:“这个问题该我问你。”
他语气还带着笑,毗舍梨却冷冷看着他,眼里的戒备显而易见。
“本君自然是跟着你来的。”见到毗舍梨这个样子,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先前带着笑的语气淡了下来,整个人也不再似之前那样亲和,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初被朱恪绑到破庙后冰冷默然的模样。
毗舍梨默了默,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道:“我的确有事要问他,山神大人能帮帮我么?”
夷筝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好像还思考了一下,才闷声道:“你要本君恢复他的记忆?”
毗舍梨摇摇头,说:“我知道有一种术法,能使人在昏睡中说出一些潜意识里的真话,大人可会那样的术法?”
夷筝疑惑问道:“你何不干脆让他想起从前的事情?”
毗舍梨又是摇头:“他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很好,我不想让他记起什么……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
夷筝沉默了一下,还是从窗台上翻身下来走到床边,一边埋怨着:“我若是不帮,岂不是要被你赶走,那还怎么看热闹。”一边伸手在白朔方的面上一拂,就见那白朔方原本舒展的眉头凝了起来,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吟。夷筝退到她身边,抱着手臂道:“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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