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殿门缓缓关闭,月色透过菱格照在这幽静空荡大殿之中。
毗舍梨伏在床边,撑着额头。天元铃的绿光渐渐变淡,铃身也出现了裂缝,想必也该醒过来了吧?
毗舍梨站起身来,在大殿中四处走动,注意到书架上的一本书,她伸手将它取下放在手中端看,这一看,却叫她愣了一愣。那是一本破烂了一角的《佛说阿弥陀经》,已经散开的书脊,撕了一半的扉页,怎么看怎么熟悉。她想起三百年前,她还在忘剑阁做她的凛姬,那时她的师父六安泽就送了一本《佛说阿弥陀经》给她,后来那经书不知被那个师弟师妹给破坏,她将它收起来,再没有拿出来过。
原来,是被他捡去了。
她叹了口气,抬手打算将书放回去,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下一层的画卷。几幅堆叠的画卷咚咚坠地,其中一卷滚开了轴,一个面无波澜,眉目冷淡的女子跃然纸上。
毗舍梨呆在那里。
难怪,素未蒙面的汜叶会在长街上便认出自己并流露敌意。
她蹲下身一卷一卷打开那些画,赏花、念经、垂钓、练剑……一幅幅一张张竟都是她……
喉咙烧的疼痛,身上也没有一丝力气。他强迫自己睁开眼,虚弱的唤了一声:“水……”
很快,一丝清凉抵着唇流下,让他喉咙里的疼痛渐渐平息,也终于让他清醒了几分:“……你怎么在这里?”看着毗舍梨,他有些不高兴的皱起眉头。
她放下水杯,摊开手掌,里面正躺着一根银色的链子,链子的末端有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铃铛。
晏酌震惊的看着她:“天元铃,你拿它来救我?”
毗舍梨将手收回去,淡淡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有何不可?”
晏酌一急,道:“那是我给你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用它……”
“用它做什么?自救么?”毗舍梨见他吞吐,转头挑眉看着他:“现在你比我更需要,我曾是佛门弟子,现在又位列仙班,叫我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晏酌吃了一瘪,只能气急地看着她,半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个带着懊恼的字:“出去!”
毗舍梨却没有理会,拿了一本书过来坐在床边,说:“你刚刚醒,为了避免意外,我还不能出去。你要是无聊,我给你念一段经文好了。”她不顾晏酌灼灼的目光,拿着一本经书在床前坐下。晏酌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却飞快变了脸色。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她平淡的念着,他的神色却愈渐慌张,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够了!”他伸出手:“给我!”
毗舍梨停了下来,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给我!”他挤出两个字,恨恨的看着她,见她不理,他便强撑起身子去抢,毗舍梨见状举高了手,却还是被他拉住袖子一拽,她重心不稳,顺着他的力量倒在床上。为了避免伤到他,毗舍梨用手肘抵在他身侧,四目相对,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晏酌恼怒得很,目光闪躲不敢看她,她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怪不得我觉得你眼熟,怪不得你知道我和青珏的事情,原来,你真的在忘剑阁呆过。”
晏酌闭了眼,偏头,声音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毗舍梨继续说:“那边的柜子里有许多我的画像,还有这本书,这是六安泽送给凛姬的东西,别人不认得,我却不可能不认得。晏酌尊主,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毗舍梨见他这样,怕他身体承受不住,便不再说下去,起身准备让开,谁料他突然凄然的笑了一声。
“你想要我说什么?”
毗舍梨低头,见他胸膛快速起伏,仰头目光冷冷的看着自己,“你是不是又要笑我自作多情,笑我蠢到做了这许多你根本不知情的事情。呵,恐怕,你还会很无奈,就像那日你对我说的一样,你不无情,这一切只怪我……怪我情根错种……而你,怎样都是无辜的。”
毗舍梨沉默的看着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晏酌一震,脸色苍白如纸。
“所以,”毗舍梨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淡淡道:“你不要喜欢我。”她摩挲着那缺了一角的经书,闭上眼:“你不要喜欢我,晏酌。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好,而且,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如果那算得上爱的话。总之,你如果还对这样的我好,确然是太蠢了,我不值得。”
或许有乌云飘过,遮挡了明亮的月光。大殿里火花噼啪一闪,归于黑暗。
“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毗舍梨睁开眼。他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喜怒难辨,语气傲慢:“你和青珏如何关我屁事,你喜欢他又与我何干。我乐意藏书,乐意送药,只要我乐意,颠山逆海都不过顷刻,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从前我身处仙位,听令于天帝,可如今我是妖界至尊,没人能奈何得了我。在我面前,你说要就要,你说不要就不要,毗舍梨,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毗舍梨听到这番话,气得红了耳根,面上却只显露出些许不满:“你怎么……”
“我怎么?我说错了?”他抢过话,挑眉看着她。
毗舍梨皱眉,心中觉得他固执蛮横,可眼下他身受重伤,她不愿再说狠话。便只能一叹气,将经书放下,取了一旁桌上早已备下的汤药,冷冷道:“你没说错,可你该吃药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喝,晏酌的病也日渐好转。
毗舍梨抿了一口茶,隔着一卷竹帘听到晏酌正在吩咐侍女:“下去吧。”那侍女诺了一声,弯腰退步走出来,撩起竹帘到了毗舍梨身边俯身禀报:“仙子,尊主已经入浴了。”
毗舍梨翻了一页书,淡淡问:“柏阖草放了么?”
侍女犹豫了一下,转头看了眼竹帘,转过来凑到她耳边小心翼翼答:“尊主说……说柏阖草有奇怪的味道,不愿意放。”
毗舍梨听得一笑:“那是药,由得他?”见侍女神色纠结,料想是不敢触怒晏酌,她叹了口气挥手让侍女下去了。等人走后,她站在帘边轻声道:“尊主,那柏阖草放在药浴里虽然有些许腥,但对您身上的伤却是有好处的。”她等了等,不见里面的人说话,又道:“那是汜弦特意寻觅来的良药,您用那它泡过之后,我再辅以天元铃剩余之力,可以事半功倍,让您早日恢复如初……”她顿了顿,恍惚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哼。
“尊主?”毗舍梨皱了皱眉,莫不是他出事了吧。
“我去叫侍女进来。”她转身往外走,却听晏酌急促道:“不准去!”
毗舍梨停在门边,心中纳闷,却又不放心,犹豫片刻还是掀开了隔开浴池的帘子。一进去,她却愣住了。彼时晏酌正狼狈的趴在浴池一旁的台子上,身上未着存缕,见毗舍梨突然进来,他涨红了脸,怒道:“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毗舍梨原本是呆愣住的,听到他这么一声喊反而淡然了下来。
□□,空即是色。
她忽视他不住怒吼的声音,直直走过去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件衣服,再蹲下身盖在他身上。
晏酌气恼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把她烧穿:“出去!你没听到本座的话么!”
毗舍梨坦荡荡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腿上的淤青上,晓得是他腿撞在了池沿上,这才导致了现在这个局面。她认真道:“尊主,用汜弦的话来说,您现在的身子太过虚弱,便是年近古稀的老人都比您健朗,所以,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晏酌却偏要逞强,哼了一声道:“本座身体怎么样本座自己知道!”他撑起身子,脸色阴沉:“那些该死的刺客,若是被本座抓到,定会将他们剥皮拆骨碎尸万段!”他说完又怔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毗舍梨的脸色。大抵是知道自己说了一些太过狠戾的东西。
毗舍梨却已经起身走到他的药盒旁,神色无恙,正低头从里面捡着什么。晏酌一看,正是他觉得味道有些难闻的柏阖草,他不喜欢,每次用那东西洗过之后他都觉得自己身上臭死了。他把眉头一皱,沉声道:“本座不需要那东西。”
毗舍梨却不理会他,等他话音一落便松开手,把那一把柏阖草撒进了浴池里。
“你!”晏酌怒看着她。
毗舍梨在跪在药盒旁侧首看他,看他现在怒不可遏却又别无他法的样子。她突然想起她在幽冥篁的大街上第一次见到晏酌的场景。他站在一片灯火中,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一双眼含着辨不明含义的笑。那时她在心里下意识将他归到青珏那一类的人当中,这一类的人都有些许的危险,她不愿意再接近。
可是现在,她看着独自在浴池边折腾的人。他危险么?他虽然是妖界的至尊,是她绝对的敌人,可是她怎么觉得他这么无害呢?难道说是因为他的心思比青珏好猜的原因?啊是了,应该就是这样罢。那些人她一个都猜不透,青珏她更是难以捉摸,可是眼前这个人真是太好猜了。即便他说着谎,面上对她生气嘲讽责备奚落,但心里想的什么她却多少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也就肆无忌惮……
你认为他更好掌控,认为他不会像青珏那样轻易放弃你,所以便想要利用他,让他将你从孤独迷茫中解救出来么?你好卑鄙啊毗舍梨,你好险恶啊毗舍梨……
“谁!”她突然叫道。
晏酌泡在水中,露出一张脸来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毗舍梨一怔,回过神来。
刚才那个脑海里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她说自己在利用晏酌,这是什么笑话,她怎么可能利用别人……她是侍奉佛祖的天女,她是九天之上的仙子,她高洁圣灵,怎么可能那样做……她有些心慌……
“毗舍梨?”晏酌见她还在发神,皱眉唤了她一声。毗舍梨看着他,眼光涣散难以平静,她转过身,将手里又新捡的药草撒到水里。
“一会儿还要用天元铃治疗,这药汤不可久浴……小仙先出去了。”她站起来,再未看她一眼,匆匆掀帘离开。
毗舍梨从屋子里出来,抚着胸口靠在墙上。她喘着粗气,眼里带着惊惧,汜弦和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走过,看到她这个模样有些担忧的上前询问,却好像惊扰了她一般。
“仙子,您怎么了?”
她唇角颤了颤,看着汜弦,半晌,终于平复下来,淡淡道:“我没事,你进去吧。”
看她离开,汜弦有些莫名。倒是他身后的黑袍人突然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有意思。”
汜弦看他:“什么有意思?”
“没什么。”那人一笑,弯腰道:“还是先去找尊主商议寒荒之国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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