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毗舍梨抱着腿坐在一丛紫藤花下,她看了看击打在远处青石上的雨水,缓缓将手伸出花帘之外,掌心对着天空,感受到那雨滴渐渐变重变大。
也不知,这雨要多久才能停。她收回手,将脸埋上膝头,一双眼睛盯着花帘之外的幽幽竹林。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月白衣衫暴露在雨中,青丝湿哒哒地贴在胸口。明明是该狼狈的形容,却莫名让人觉得他浑身弥漫着危险威严的气息。一个匆匆赶到的侍从举着伞上前想要为他遮在头顶,却未料他头也不回,厉声道:“滚!”
侍从惶恐不已,还是不敢离开,只把伞举高了几分,颤巍巍说:“尊主,您、您不可……”
“给我去找!”他这才转头,狠戾地捏着那人的衣襟,眼中的阴鸷让人不寒而栗,那侍从吓得手里的伞都掉了,这才连滚带爬的跑开。
毗舍梨所在这方被紫藤花覆盖的小洞中,缩了下脖子,心想他又在生什么气。
这段时间她住在白马宫中,虽然并没有常常接触到晏酌,但每次相见他,他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她,就是眼神悲戚地看着她,要不然,就是像上次那样突然生气。这样多变的性子,实在是不太好,她想着这一点,打定主意一会儿要跟他说说,劝他少动些怒,多温和待人。
想着这些,她却一愣。
毗舍梨听经这么多年,早已修得平和心境,别人如何也从来不会去理会,可为何现在竟然在意起别人的脾气来?
果然,还是觉得自己欠了他罢。
她叹了口气,拂开眼前的紫藤花,微微探出头去。不远处的人原本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这一抬眼看见掩身在花藤间的人,眸子瞬间一亮,脚下几步并做一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毗舍梨的手腕。
她还有些呆滞,未料到他突然便来了自己身前,更未料到他突然的发力,一下便被他提起来,额头撞上他冰冷的胸膛。她匆忙退开一步,抬头,那人的脸却近在咫尺,眼中的寒霜仿佛要将她冻结。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他冷冷道。
“避雨而已。”她有些莫名,疑惑的看着他:“……怎么了?”
晏酌愣了一下,看着她:“你不是想逃?”
毗舍梨茫然:“我为何要逃?”她忽然想起他方才对那侍从发的火,这才领悟过来他是以为自己不守诺言跑了,所以这样魂不守舍。
“……方才有路人给我了一碟销魂汤,我尝了一口便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法力尽失,见大雨倾盆,就只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她耐心地很,不急不缓地解释:“我没有想过逃跑,您既然帮我救了人,我自然会遵守诺言,绝不失信。”
她仰着头,雨水落在她脸上,也浸湿了她的肩上的衣衫。
晏酌看了一眼,微微皱眉,霎时间,两人身上便如同罩上了一道屏障,所有雨水都被隔绝在外。他沉默良久,松开手,淡淡道:“那销魂汤会让人法力暂失,却也对提升修为有大帮助,你大可放心。”
毗舍梨自然知道那东西不是□□,不然那两个小妖怪也就不会急急忙忙地拿这东西去待客了。
可是晏酌看她的确十分安心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片刻前是多么着急,徒然升起一股火,忍不住道:“尽管如此,以后别人给你的东西也千万不要乱吃,这次不是什么毒物,已经算是你运气好了。”
毗舍梨不太习惯他用这样教导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因为这语气让她想到了青珏,他就总是仗着自己师叔的身份用教导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于是她别开脸,淡漠的说:“小仙自有分寸。”
晏酌脸色一沉,又握住她的手腕,发梢的水滴沾湿她的衣服,他目光沉沉:“你有分寸?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因果殿还是忘剑阁?这里有多少妖怪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们有心要害你,随便装作言笑晏晏的样子给你一样东西你就轻易服下,损失法力也就罢了,就此丧命那要怎么办?还是你真超脱到了这个地步,不惧危险,生死无畏?若真是那样,不必让他们来动手,我马上就能帮你!”
毗舍梨有些被他吓到,隔开他的手,只能服软:“……我不会那样了。”其实她能那样放心饮下销魂汤,不过是因为那赠汤的人是曾经见过的小山童,对于记忆里熟悉的人或物,她总是比较放心的,何况,喝之前她也用法术验过那东西有没有毒。不过看晏酌这么生气,她实在没办法,也不擅长和人争辩。
晏酌看她终于妥协,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半晌,淡淡道:“你是天界的仙子,若是在幽冥篁有什么意外,妖界和天界恐怕又要徒生间隙,本座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产生。”
毗舍梨点头:“小仙明白。”她嘴上说着,脑子里却破天荒的回荡着那小山童极爱说的一句话:明白你奶奶个腿儿!
对于感情之事,她向来懵懂,青珏对她的若即若离让她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修佛多年养成的冷淡心肠又让她从来懒得看透别人的心中所想,但是这次,她却恍惚间有些清楚了对方的谎言。她悟出,原来去了解别人心中所想,也不是那么困难。
有了这么一遭,两人心情都有些受挫。特别是晏酌,他带着毗舍梨在婴梁山逛了一圈便不愿再逗留。
日暮时分,两人下山。彼时夕阳已经西下,幽冥篁荒郊中已经升起炊烟,等到了都城,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景物倒是和她初来幽冥篁那夜一样,只不过可能因为沐休,人要更加多一些。
晏酌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毗舍梨猜测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于是没有做声。她撩开帘子往外看街景,突然看到一家书斋,匾额提名‘清净心’。毗舍梨一时好奇,马车走过了还在举目远望。
“停车。”忽然,晏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想逛就叫他们停下来。”他懒懒掀起眼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毗舍梨没想到他一直闭着眼还能注意到自己,愣神间,他却已经先一步掀帘走了出去。
两人进了那名为清净心的书斋,里面立着几排柜子,满满当当的书,从小说话本到儒释道经典应有尽有。毗舍梨在柜子前翻看,随便拿出一本书就带出一片灰尘,晏酌一看她手中的书,却是一本《楞严经》。
“你身不在佛门,心却还留在那里,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放弃已经修得的阿罗汉道果?”晏酌冷哼了一声。
“佛……”毗舍梨沉默了下,道:“现在我念那些经,听那些禅,不过是为了静心而已,哪里还算得上‘心在佛门’。若我真能担得起阿罗汉道果,也就不会始终参不透‘情’之一字了。”她徘徊在书架间,淡淡道:“那时我侍奉世尊,见世尊拈金色菠萝花示众说法,只迦叶尊者一人破颜微笑。我心中疑惑,特向尊者请教,尊者用三日时间教导我‘涅槃妙心’,却始终未能使我开窍。我这才晓得我是错生佛门,实则无缘大乘。这些年来,我虽然照例阅览经书,修习早晚课,却仿佛囫囵吞枣,无法参透其中的道理。想来,我只是受佛祖念经说禅感召而生,得道不过是捡了便宜,骨子里还是个极世故的人罢。”
晏酌冷笑:“不在才好,你本就如此冷情了,若是修了佛理真成了和那些和尚尼姑一样一心普度众生无欲无求的人,还不知是个……”他没说下去,因为感觉到自己现在说话的语气有些像是发小脾气了。
毗舍梨却没有在意这些,又取了本书下来翻看,一边随意道:“晏酌尊主,您也该少动些怒火,不该因为自己身居高位便随意讥讽斥责别人。”她没看见晏酌黑了脸,依旧悠悠然然的说:“我从前侍奉世尊时见到过一次毕陵伽婆蹉尊者,尊者告诉我,他年轻时因为身世显赫,所以说话做事总是欠缺分寸。有一次他唤来河川女神想要让人家帮他横渡激流,却蔑称人家为‘丫头片子’,女神认为他太过傲慢,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为他断过河水,至今他要渡河都得自己架舟。所以说,”她转头看着晏酌:“您现在虽是人上人,却不能总颐指气使。太过高高在上,只会让朝臣惧怕,百姓不安。何况,小仙怎么也算是天帝亲封的天女,您总是对小仙冷言冷语,保不定日后两界言和,小仙忆起今日,心中怨恨,不愿为您办事。”
晏酌哑然,看着面前带着笑意的毗舍梨呆呆立在那里。毗舍梨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然打趣起他来了。她目光一闪,不自在的低下头,神色有些懊恼。
半晌,晏酌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毗舍梨偷偷斜觊,见他幽幽望着自己,喃喃着:“可是……我从前也不是这样,你认为我高傲,可曾知道我当年……”他忽然露出痛苦之色,没有再说下去。此时书斋外有卖醪糟的小贩叫喊着走过,晏酌按了按太阳穴,淡淡道:“你在这里看罢,我去对岸的酒馆等你。”
毗舍梨疑惑:“现在不怕我逃了?”
晏酌想到白日自己的冲动,也不禁一笑:“你身边现在全是本座的影卫,即便是想逃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毗舍梨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的影卫自然不是指人间那种躲在暗处的高手,想必是那种能隐藏身形的妖怪,恐怕现在正不知站在那里盯着自己呢。想到这里,她有些毛骨悚然,翻了几下手里的经书,再无心看下去,便拿去掌柜处结账了。
她从书斋里出来时长街已经进入了每日最热闹的时间。夜市嘈杂,人声鼎沸,花灯漂浮,烟火漫天。她抱着两本书在人群中穿梭,刚走到石桥边,却忽然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回了个头,这一回头,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那身熟悉的衫。
他站在柳树下,神色温和,风度翩翩。
毗舍梨愣了一下,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是来找自己的么?
鬼使神差的,她调转了离去的方向,逆着人潮向他走过去。那人微微偏着身子,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似乎正对什么身旁的什么人哭笑不得,像及了从前他见她做错事却又舍不得责罚的模样。她心里一动,加快了脚步越走越近,不过几步之远,但是突然,她停了下来。
人潮散开之后,那人身边站着的绝色女子便映进了毗舍梨的眼里。
那样的眼,那样的眉,她从前无比熟悉,熟悉到以为那就是自己。
林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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