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兴茶楼聚
一条隐蔽幽深的阴街暗巷,藏有无数衣衫褴褛人,往里走去,视线渐清,空气中每一寸呼吸,都夹杂霸道的酸臭味,人人闻之欲呕,再往里去,响起三两吆喝,与箸碗相击的清脆。
“皇家有女初长成。”
“精神好,模样俏。”
“晨起梳妆不如意。”
“哭爹喊娘委屈叫。”
“爹娘温言好相劝。”
“不过一颗红痘罢。”
“明日晨起定消散。”
“一朝跌下神坛来。”
“破败身子破烂货。”
“谁人定眼瞧三分?”
“不过你我凡尘人。”
“说来逗你笑。”
“愿你把钱掏。”
“不掏但无妨。”
“请你让一让。”
击碗的清脆声消失瞬间,一张破皮布遮盖下,涂满淤泥的脸杨起来,看不清本来面貌如何,唯独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客官,请你让一让?”
原来在她身前,立了一根玉做的柱子,好看是好看,但要将她生意挡了,那可不行。
半响过去了,这根玉柱子一动不动。
“那你是要拿钱?”尤痣坦荡荡地伸出手掌,为自己完美的猜想而感到骄傲。
又是半响过去了,玉柱子还是一动不动。
“罢了罢了,我让你,我让你行了吧。”
捡起地上破碗塞进怀中,猫着身子从暗巷穿出,左看右瞧瞧,中意的地界全被霸占着,留下的全是角旮旯。
“算了算了,今日不宜出摊,回去睡觉吧。”
于是将破碗抛向空中,任其碎裂。
“唉呀妈呀。”她一回头,直接吓个心崩肺裂,这个玉柱子竟然还跟着她呢。
看他这架势,势必是要跟她到底了。
“这位公子,你知道做我们这行的,必备的技能是什么吗?”
“不知。”
“那我为你展示一番如何?”
她弯下身子,右腿上前,左腿退后形似拉弓。
“不必。”
语气平淡的回答有了,可她早已闪身跳上屋顶,又借力跳上树杈,从大街跑进山林,无影也无踪了。
——
水声潺潺的溪流旁,衣着干净的白脸儒生,抻了抻手,又瞪了瞪腿,眼见水面上的绢帕就要漂走。
他急了,一跺脚:“什么玩意!”
树杈睡觉的尤痣被惊动,单手撑着脑袋:“对啊,什么玩意?”
儒生又急了:“我说的是它!”
尤痣抬起一脚,从树上滑落,恍若大悟般拉长尾音:“原来如此。”
儒生细眯双眼,同时抱紧怀中竹简:“把帕子捡起来,否则你休想从我手中把它拿走。”
尤痣面露遗憾:“好吧。”
待到回首去看,溪流表面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样都没有。
“诶,你帕子不见了。”她拍拍儒生的肩。
“啊?”没想这儒生突然扯嗓子大叫,就要跪到地上去:“我的帕子…”
“其实要想找回来也不是一件难事。”鉴于他的嚎叫实在难听,尤痣为他指出另一条路。
“你想怎样?”
“怎么是我想怎样?”
“别装了,我看见它在你手里了。”
“呃……”
尤痣陷入尴尬,儒生倒是习以为常。
“说吧,你除了要我的竹简,还要什么?”
“这,这个。”
“扇子是不是?你觊觎我的扇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休想瞒我。”
还未说完,就干脆一鼓作气,将身上的物件全卸下来,从其中选出竹简与扇子,往尤痣怀中一丢:“给你,都给你。”
再将地上东西一把捧了:“我走了,以后有事别找我,无事也别找我。”
“哎你。”尤痣朝他背影伸手,又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在他转身之前,快速放下手臂,但已然来不及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没了。”
儒生提提包袱,傲然离去。
“白还先生。”尤痣突然正了神色,抱拳同时朗声高喊:“保重。”
白还半侧目光,神秘一笑:“你先保重好你自己吧。”
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只见前方竹林走出一人,与白还交谈片许,便错身朝前走来。
尤痣定睛一看,这不是与他在街头巷尾纠缠的玉柱子吗?
于是抱拳退回:“这位公子,我们一无仇二无怨,您这老跟着我做什么?您要是想要什么,您跟我说,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玉柱子定首固身:“你不认识我?”
尤痣匆匆摇头:“不认识。”
玉柱子就此停了动作,尤痣试探向后退一步,玉柱子立马紧追不舍。
“认识认识,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你是那个那个许,许……”
“许典白。”
他身穿孤拔坚韧的青色衣衫,施施然一拜,竟还比那旭日东升更令人心折些。
“你找我?”尤痣伸出半边脑袋。
“不是。”许典白摇头。
掌心抚顺猛跳的心口,尤痣抱拳转身:“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我要找的人,与姑娘颇为相像。”一缕微风将他的话带到耳边,尤痣的脚就迈不起来了。
“如若姑娘他日见到她,还请代为转告。”许典白执手微躬,模样颇为虔诚。
尤痣不动声色收了唇角的笑,框直身子,嗓音硬得像从冰窖里刚拿出来似的:“什么?”
“我会在苏兴茶楼等她。”
“话会带到,丞相好走。”
已被下了逐客令,许典白却不急,半展袖口,拿出一白玉小瓶来:“这是在下所寻药物,劳姑娘代为转交。”
将其置于脚下一石板上,许典白转身悄然离去。
带上竹简与药,她一阵狂奔,力求在事态还未发展到无法挽救之前到达目的地。
“尤痣姐姐,他们把姑姑带走了。”古静幽深的小山村,七八岁的奶娃娃抱着他的腿,哇哇哭个不停。
尤痣一手将他抱起,塞进木屋中,嘱托年长的孩子将其照顾好。
而后绕到山村后面,找到村中唯一的马匹,骑上去照着孩子们所指方向狂追。
“驾!”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城中刑场,数十位官兵将一布衣妇人绑了,脑袋压在大型闸刀下,上首监斩官员身形肥胖,举止不堪,手中热茶堪堪喝过一口,便急不可耐,丢下手中火签令,随意吐出唾液:“斩了。”
火签令落地,代表事情毫无转圜余地。
她刚从人群挤出,见此,一个跟头翻上刑场,将火签令稳接于手中:“木大人,好久不见。”
木明拍案而起:“尤痣!你想干什么?”
将火签令插入腰间,尤痣莞尔一笑:“你说呢?”
木明身形猛地一颤,疯狂挥舞手臂:“快来人,把她给我抓住!”
众人微堵而上,手举长剑,把尤痣围成圆圈中心。
木明仍在喊,跳上椅子,双臂紧紧抱着椅背:“抓住她,抓不住就杀了。”
尤痣窜至一旁,寻一人为靶,扔出去阻挡众人利剑。
在众人慌乱之际,从原地飞跃,踩二人肩膀借力,踏飞到木明身前,脚掌一提,将他的脑袋踩在下方。
握住木简一头,让其自下滑落:“好好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是胡诸夫人的特,特赦文书!”木明瞪大眼睛,将文书看了又看。
“滚!”尤痣一脚将他踹飞,怒斥一句。
从地上爬起来,木明来不及整理狼狈,带着人屁股尿流地逃走。
刑台空旷,观望者接连四散。
尤痣迈步于前,揭开妇人杂乱的发丝:“母亲。”
胡诸缓慢抬头,嘴角扯出冰冷的笑,便是毫不犹豫,诛心灭胆的巴掌挥舞而下。
“啪!啪!啪!”数声巴掌过后,她伸手猛推:“我没你这个女儿。”
热辣的疼和细微的麻在脸颊游走乱窜,意识陷入迷茫之种。
待她回神,母亲胡诸已不见踪影。
分别在大街小巷找了许久,晃眼见一模糊身影与母亲神似。
“母亲。”她追赶上前。
“是你!”宁征见她怒地拔出长刀。
“将军。”胡诸展开双臂拦于前。
宁征瞪大双眼:“莫非她就是那位?”
胡诸闭目默认,因承认的话语实在难以启齿。
“夫人,请。”宁征伸右手,扶其进入马车。
“母亲!”尤痣心有不甘。
胡诸夫人半脚踩上马扎,回头遥遥一望,是更坚决笃定地走进马车。
车队启动,尤痣拦在路中央一动未动。
“小儿,你身为前朝遗孤不仅毫无风骨,反而毁节求生,向奸相摇尾乞怜,陷我于不忠不义,累我家人失去自由,你今日欠下的账,我本该亲自了决你,但念你母亲为人宽厚,我便饶你一命,自今日起,你与夫人再无瓜葛。”
话毕,他将长刀向前猛地一刺,只差半寸便会割破咽喉:“让开!”
目光递向紧闭的车帘,尤痣咬紧牙关,撤步右行。
“出发。”宁征一声长吼,车轮滚动,由缓至急。
“就是他跋山涉水把宁征将军请回来的,宁征将军原以为他忠义之辈,见他言词颇具魄力才答应回朝,没想他竟然会是奸相许典白的走狗,导致将军家眷尽数被奸相扣押着,将军为保家人平安,只有答应奸相的要求领军出战。”
“不止呢,听说路上遇到的险些让将军殒命的山贼也是她的自导自演。”
“看不出来啊,这么俊俏的小公子竟然会做出这么多的坏事,奸相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
尤痣垂目伫立,直到前方再无车轮滚动的声音传来。
“驾!”前方街头传来一声怒吼,与激烈的马蹄声。
一贼人纵马无度,一路撞伤路人,摧毁商铺无数,
尤痣捡起地上碎石,“咻”地一声射入马喉,马儿痛苦长鸣,高举前脚,将身下之人抖落。
“别动。”追赶贼人的士兵立刻上前,给他脖颈驾上刀尖。
士兵首领自后上前,见此松下气来。
随即环绕围观者一圈,朝向人聚拢处抱拳:“多谢相助。”
尤痣从人群退出,朝反方向而奔去。
“前面再去就是皇宫了,你就算进得去,出得来吗?”
苏兴茶楼上,白还横坐窗台,手中扇子轻轻摇晃。
“你这把扇子看着更好。”
“我还有更好的,想瞧瞧吗?”
“荣幸之至。”
茶室,白还手举茶杯,细细品茗。
“你想见他,应该先来找我,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逻辑。”
“可惜了,你不是正常人。”
“咳咳。”茶水呛进咽喉,白还举手控告:“你你你这个人平日里看着少言寡语的,怎么怼起人来这么得心应手?”
“怼人的本事都是你教我的,你忘了?”横坐窗台的人将头歪过来,古水无泼的眸子,别有深意的言语,每一样都值得思考。
白还灿然一笑:“我还真是差点就忘了,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泥娃娃了。”
尤痣点头:“托您的福。”
嘴角笑容渐滞,白还认真询问:“你这是真心话,还是反话?”
“先生忘了,她从不报复任何人。”揉了清晨朝露的嗓音,温润之后还余清冽。
掀开青帘,许典白负手而立。
他已到,白还端着茶壶,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许典白点首,打破沉寂:“十安?”
尤痣将目光投向窗外,掌心向上,一丝风中漂泊的蒲公英抵达,细微的痒,更耐人心。
尤痣点头,自窗台往里回首:“多谢丞相赐下特赦文书。”
他站立不动,眉目在日光渲染下显得温和:“这是你应得的。”
尤痣转而望向他,眸光浓烈:“大人事已成,可还需要尤十安?”
他双臂垂落,嘴角动似未动:“你的伤,好些了?”
尤痣先是一阵疑惑,再是无奈苦笑:“传说中阴狠恶毒的奸相,若是被人知晓私底下竟是这派作风与模样怕是会被天下人耻笑。”
这次他回答得倒是快,也坚决:“不会。”
尤痣垂目摇首:“罢了,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她欲从窗台跳下,准备离开。
许典白拦于身前,星目微微低垂:“怎么说?”
尤痣莞尔一笑,掌心落于他肩上:“当然将你收起来,不让他们找到咯。”
“是吗?不怕旁人怪罪于你?”
“又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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