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抚州。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几件单衣便足以应付昼夜温差。此刻，正是一天中阳光最耀眼的时段。暮云楼内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为了应付足够多的客人，店小二有时候不得不劝单人的食客们拼拼桌。
这家酒楼的菜式齐全，价格也从“贵族”到“平民”无所不包。因此，三教九流或者富甲商贾都愿意来此。因而在这个点上时常一座难求。
今日略略有些不同。角落里有一张很大的空桌。那里只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须发皆白，配着一身浅灰色宽袖长袍，更凸显了一种仙风道骨。可是……当人们凝视上他的眼睛的时候便会发现，那布满皱纹的眼角眼眸尽是阴鸷狠辣的冷酷之色。
从他坐下开始，便没有一个人愿意或者说敢靠近这张桌子。连带着他旁边的两桌都空了出来，无人敢坐。
店小二和老板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看得出这人绝对不能招惹。不能为了几桌价值难定的客人而招惹了活阎王，那——太不合算了！长吁短叹了好一阵，眼巴巴求着上天能送来几个胆大的，填补这尚未坐人的空桌。
约莫，这两人都没做过什么缺德事，上天真把客人给送来了。
一阵清脆的丁零当啷混合着哒哒马蹄声，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停在了暮云楼前。店小二听到响动，立马笑脸迎了出来。
“客官几位啊？”
一位穿着乳黄色裙衫的美貌女子最先探出头来，盈盈一笑：“两位。”
“还有座么？”车厢内传来温和的声音，随即，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儒雅公子也钻出了马车。
“师父小心。”
这两人自然是柳芊芊和诗梦。
诗梦乍一下车，神经豁然微微一绷。他不动声色环视一圈，暗自松了口气，摇头苦笑，太敏感了罢。
“雅座单间没有了。只……”店小二迟疑了一下，“只还剩两张空桌。就在店内靠窗处。两位可介意？”
诗梦道：“不介意。”
“哎——好嘞~~两位里面请——”店小二满脸堆笑带路走在前头，临近那古怪老人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遥指那桌，“喏，那位老人家那边的空桌。”
那古怪的老人此刻正低下头认真拆着端到面前的烤鸡。
诗梦又情不自禁滞了滞身形。他暗暗摇了摇头，将自己来得甚是奇怪的紧迫感甩出脑袋，带着柳芊芊在空桌坐下。店主看过来的眼神很是敬重，看电小二的眼神很是满意。他亲自走了过来，递上一本薄薄的簿子，然后退开两步，站在一个较远的地方。
他笑眯眯地招呼着：“这第一页上都是本店的招牌名菜。两位可尝试尝试。”
诗梦的眼睛略略在小簿子上扫了下，又顺势推到柳芊芊面前：“你看看你要吃什么？”
“师父喜欢重酸重辣。我也喜欢。”柳芊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敲着小簿子的一角，“不过，杨大夫说过你不能多吃，你身上会起疹子。所以……要不我们点一个醋溜鱼，再点一个麻辣肉片，然后再配两道清淡的时蔬？”
诗梦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有道理。就这样吧。”
“好的。两位稍等。”店主接过小簿子递给店小二，随即离开了。
诗梦拎过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茶，悠悠啜了一口：“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杨大夫长’‘杨大夫短’的？我才是你的师父。怎么你听他的话就像听圣旨。倒是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两人正说着话，没有注意到那古怪老人突然抬起了头，嘴角微漾出一丝笑。
诗梦喝完手中的茶后，慢慢放下杯子，缓缓打量了一圈来往过客。最终，目光在老人那里顿了一顿，那种奇怪的紧迫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许是察觉到有目光射来，老人也看了他一眼，微笑点头示意。诗梦亦淡淡一笑，随即转开了目光。
“师父，你在朝谁打招呼呢？”柳芊芊看到他渐渐收起的笑容。
诗梦淡淡啊了声：“不认识。”
“诶，对了师父，你之前就讲到一半说是发现了雨燕是奸细。但你还没给我讲是怎么发现的呢！”柳芊芊有些不满地嘟嘟嘴。
诗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头猪：“杜尔迦教能够把内线插入月影楼，月影楼就不能把内线安插进杜尔迦教？除此之外，还有暗夜那些人。大家都在努力。”
“从开始到如今……”他嘴中弥漫开一丝苦涩，“已经……走了好多人了……”
柳芊芊一时没反应过来“走了”二字是何含义。
“两位介意和我孤老头子拼个桌，吃顿饭么？”古怪老人突然朝着诗梦他们开了腔。
柳芊芊一见他那副模样，顿时迟疑起来。
倒是诗梦湛湛然一笑：“叨扰了。”
说着，他起身坐了过去。柳芊芊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坐过去。
“这家烧鸡做得可真糟糕。”古怪老人轻轻一吐骨头，一根小小的鸡骨头便完全嵌入了桌面。
柳芊芊大惊失色。
诗梦微笑如常：“烧鸡各地皆有。每处滋味各有不同。老人家若是以惯吃的口味来评判这烧鸡，对烧鸡是极不公平的，对这家酒楼更不公平。”
“说得好。”古怪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方泛着绸缎光泽的锦帕，细细擦了擦手和嘴角，“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诗梦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块白帕子，幽幽道：“悉大教主既然都已经亮明了身份，何必装作不认得我呢？”
柳芊芊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这人的阴邪气场如此强仄。
“菜来……”店小二正吆喝着过来，陡然看见诗梦他们挪了位置，最后那声吆喝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诗梦侧身招了招手。店小二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将饭菜放下，尔后迅速溜之大吉。
“上次被诗盟主摆了一道，老夫心下甚是不甘。”悉伐眼神冷冽，“所以特来看看是个怎么样的年轻人如此厉害。”
诗梦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定夹了一块肉片塞进嘴里，吃得甚是愉快，且丝毫没影响到他说话：“悉大教主过奖了。诗某没什么手段，凑活凑活混个安稳罢了。芊芊，你不饿么？还傻愣着做着什么？”话毕，他笑着蹙了蹙眉头。
悉伐的眼神如刀子般刮过柳芊芊的脸。柳芊芊兀自打了个哆嗦。
“这位小姑娘好像怕老夫。”
诗梦淡淡道：“养尊处优的小姐没见过真魔王。悉大教主见笑了。”
悉伐桀桀怪笑了两声，话锋突然一转：“听老三说诗盟主功夫了得，武功路数又同我那小徒弟有几分相似。老夫今日有缘在此与诗盟主相遇，少不得要诗盟主释疑。”
柳芊芊当场花容失色，她可早就听说了，这个可怕的老头武功已臻化境。当初水月老人都输他半分，至此后再也没有好起来，最终悄无声息离开人世。诗梦此前又遇种种……即便身体大好也不见得能和他走上几招。
只是灭了他小小的一支人马，怎么突然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诗梦又啊了声，笑道：“悉大教主原是来找我打架的。”
悉伐冷笑，竟是默认。
“我肚子还饿着。”诗梦斯斯文文吃着饭，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又撕下一条鱼脊背上的鱼油，胃口好得不得了，心情也很愉快，“悉大教主少不得得等一会了。”
“这个好说。”悉伐的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意。
诗梦心下却在苦笑，瞥了一眼柳芊芊：“车上可没干粮。你多少吃些。”
柳芊芊看见诗梦如此镇定而充满自信的笑容一时也有了底气，拿起碗筷，快速扒拉着饭菜。
师父如此，定然是已经想好了策略。我不必瞎操心。
“看来你是忘了。”诗梦哑然失笑，“杨大夫还说过，吃得太快对肠胃不好。”
“……”
悉伐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场景，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认错人了。月疏影和诗梦……实在是两种人……
两柱香的功夫，诗梦很满意地擦了擦手和嘴，站起身来：“找个空些的地方吧。我一点也不想被打扰。”
“好。”
柳芊芊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能够和正道首领与邪道首领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两人的气场都很强大，自己感觉快被挤碎在车里……
抚州城外有一片丛林。
皓月马车便在丛林腹地停了下来。柳芊芊还是最先下来的。诗梦紧跟其后。这时柳芊芊突然转身探手去触发马车的机关。诗梦身形一闪，袍袖轻轻一扬卷上了她的臂弯，将她推开数步。
马车内静了一会儿。
悉伐突然探出头来，笑容意味深长：“幸亏他拦下了你。否则——年纪轻轻就去见了湿婆大神，委实可惜。”说着，他跳下马车，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也没有惊动任何一片落叶。
诗梦笑笑：“悉大教主功力深厚，我怕劣徒触发了机关惹得你一气之下毁了我的马车。啊，好多银子呢！想想都肉疼。”
柳芊芊一呆。
悉伐也愣了愣。
“银子不好挣。这么乱花，楼里的人会埋怨我的。日子总得精打细算着过。”诗梦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词有什么不妥，反倒对此自豪得很。
悉伐笑起来：“很少见到这么会过日子的年轻人了。”
“过奖过奖。”他偏转过头来，“芊芊，你驾车先回抚州城内。暮云楼后头有个万花雅苑，你在那里定两个房间。待这边事了，我就来找你。”
“师父……”
诗梦微微一笑：“快去快去。”他好整以暇，“记得帮我铺好被子，准备好热水。我回去要洗澡。”
“可……”柳芊芊下面的话被诗梦满脸的正色给堵住了。她满怀忐忑，驾着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悉伐目光如刀，狠绝冷酷：“听闻诗盟主的霁月剑法独步江湖，不知道比起我那顽劣小徒来……”
话音犹在，人已飞掠至跟前，双掌齐齐推出。诗梦急退，抽出腰间利剑，迎掌风而上。悉伐忽然双手一拍，夹住剑身。诗梦本欲抽剑，奈何剑如生根。他迅速转了招式，一手运力向着悉伐丹田打去。悉伐诡谲一笑，腹部竟猛地向内收缩出一个大大的凹塘！诗梦却借机，猛地一转剑柄。力透剑刃，旋搅似龙，迫得悉伐不得已撒了手。
诗梦再次凝掌击向悉伐胸口。悉伐双手折腕，与诗梦狠狠对了一掌！一股极其刚猛霸道的力量直撞入诗梦的身体。悉伐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亦被诗梦刚猛的内劲打中。诗梦勉力提了一口气，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又一把将霁月剑飞掷向他。悉伐冷笑着一挥袍袖，用真气撞开了霁月剑。但跟着霁月剑而来的还是诗梦的掌力。此时，悉伐只有一只手可以对接上去。
他怒喝一声，迎力而上。
一时间周身树木被两人的内劲震得纷纷倒下。诗梦踏枝飞掠而起，忽地弾腿飞击断裂的树干。树干蕴含着极大的力道狠狠撞向悉伐。悉伐一掌顶上树干，哈气开声，将人腰肢般粗细的树干震得四分五裂。在一片木屑飞尘中，一道雪亮的寒光破尘而来，一下教他见了血！
悉伐大怒，飞身而退，一个鹞子翻身避开诗梦后续的力道，同时将两指豁然夹住剑尖，一旋手腕，随后骤然松开，指节用力一叩剑身。
一股开天辟地般极其强大的力量刹那就顺着剑身灌入剑柄，直击诗梦周身几大致命穴位！要不是诗梦真气充沛，内力浑厚，恐怕已经毙命当场！
但是，悉伐被划伤流了许多血。此前又和诗梦对了两掌，此刻也已经受了不小的内伤。不过比起此刻的诗梦来，他的内伤只能算是“轻伤”了。
诗梦抬头，冷笑着：“悉大教主……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哈哈！”
他真气紊乱，五脏似火焚，六腑如刀割。说话只能三个字，四个字一说，方才不会被人听出来自己的伤势有多重。最后凝了一口真气，运着最后几分内力大笑一声镇住了悉伐。
悉伐略有迟疑之色，脸上却是笑道：“后生可畏。”
“此番老夫已知诗盟主非我所寻之人。”悉伐淡淡转身，“那就不打扰了……有缘再见。”
诗梦笑道：“好。”他面不改色地目送悉伐离开，又木头似的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才勉勉强强动了动持剑的手指。
这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引来了全身的崩溃。
诗梦骤然扑跌在地，口鼻皆喷出骇人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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