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上饶楚相府
一灯如豆的书房。
一位已到不惑之年的大叔端坐在书案前，凝视着摇曳的烛火若有所思。他的右手边有一个带锁的盒子，此事已经打开，里面有几封信件、几张纸，还有些许零散的小物件。
他随手拿起一封书信和一枚戒指，反复摩挲，出神地看着。
“咚咚咚”
门外有人低声请安：“相爷。”
“楚瑜么？进来吧。”
楚瑜一欠身：“是，相爷。”随后轻轻推门而入。
“他回月影楼了？”
“对，七日前就到了。不过，都传他近来身体抱恙，一个请柬都未赴约。但听说——他这几日正在看那些拜帖，估计是思量去留对策。”
大叔似乎是有些感慨：“是啊。即便他是绿林好汉，做到首脑的份上，有些事情决断还是要小心谨慎些的。”
“相爷说的是。”楚瑜躬身低沉询问道，“那我们——是不是也前去拜会一下？”
“我是左相，直接相邀恐怕不妥。”楚相捻了下渐长的胡须，“况且，这个年轻人是什么立场我们还不得而知。”
楚瑜一脸疑色：“可咱调查他时，发现他曾经和当年案件有过牵扯。”
“对，正是如此。我们才不能轻举妄动。姓秦的也和他交涉过，甚至救过他一命。而这个些许的关联……也未必能代表什么。江湖中人也多有收集情报的组织。月影楼便是其一。难保不是有人委托月影楼在江湖查些蛛丝马迹。”楚相眉头微微皱起，“毕竟，当年杨、叶两位挚友蒙难时，有不少的江湖组织出现过。”
“你去知会一声衢州的掌城，让他组织一场宴会，便说是邀请这位武林盟主给青年才俊讲讲西昌之战，也教教年轻人为国为民的道理。另外，暗示衢州掌城，我也会来瞅瞅这个年轻人，想为国寻觅人才。让他不要太惊讶，宴会上只作没看见我就成。”
“是。”楚瑜恭敬地一抱拳。
楚相轻轻一抬手：“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动身。越快越好。”
“是。”
“你就住在楚府里。”楚相微微一笑，“好久没去那边住一住了，辛苦你先替我拾掇拾掇。”
“相爷言重了。”楚瑜作了一揖，轻声道，“属下告退。”
衢州月影楼。
诗梦拿着一份言辞恳切的信笺看了又看，遂笑道：“冰冰，傻徒弟你们瞧瞧。”他将那信笺朝着面前的桌子上一丢。
柳芊芊满脸疑惑地接过来，饮冰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信笺和柳芊芊的脸上。只见柳芊芊的脸上神色简直可以用“风云变幻”来形容，好在看起来是比较欢愉向上的样子，读罢时分，甚至面露得色！
饮冰见她沉溺在亢奋中，完全不准备和自己说说信笺的内容。不得已，他只好瞥了诗梦一眼后，自己伸手取了过来。
“这……”饮冰剑眉一挑，难以形容是冷面，还是欣喜，“什么意思？”
诗梦听着，噗嗤一笑：“瞧这架势——这三四个月内，恐怕全衢州的说书人都要讲这个故事了。”
“师父这下可出名啦！”柳芊芊欢喜又自豪。
诗梦淡淡啊了声，反问：“为师还不够出名么？”
“……”
“可你昨天还和我说，皇帝给你敲了警钟。如此……”饮冰砉然面色一沉，“莫不是鸿门宴？特意来试探你的？”
诗梦思忖片刻，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这次有机会立‘军功’完全是巧合。我也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诺了不随便掺和这些事儿。听他的口气，我们和敌人能不打就不打。所以……以后基本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想——皇帝没那么吃饱了撑的。”话音落。他似乎是苦笑着轻叹了口气。
“说不通。他若不希望如此，为何又要搞这么一出？这不就是在教青年才俊都学你的样子么？关键时候，插手战争，白衣救国！”饮冰的眉头都快皱成一条线了。
诗梦微微一笑：“白衣救国？白衣是真白衣。救国……我脸皮还没这么厚，担不得！哈哈，担不得！”
“我估摸着，应该是掌城大人自己想搞点政绩，特意弄出来的动静。只可惜，他耳目不够灵通，也没揣摩好皇帝的意思……啧啧啧啧。”柳芊芊咂咂嘴，“不过，师父你前去赴会，还是要小心些措辞的。”
诗梦很是欣赏地看了柳芊芊一眼：“有进步啊傻徒弟，你这个小崽子总算没那么傻了。”
“你觉得是……芊芊说的那样？”饮冰每次呼唤她的名字，心底那异样的情愫便会情不自禁铺满心尖，激荡心湖，唤出口时总觉着亦苦亦甜。
诗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傻徒弟，你说，我该在那场合说些什么呢？”
“我觉得——”柳芊芊感到身上有两道十分灼热的光芒。偏头正瞧见饮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一时有些犯窘，“……咳咳……”
饮冰立马转开脸，看向别处。
“我觉着……那一战有多精彩肯定要说，但是绝对不能把自己操控全局说得那么明显。要——云淡风轻一点。”
诗梦笑眯眯道：“怎么个‘云淡风轻一点’呢？”
“这……额……”柳芊芊搔搔头，“我没想好。”
饮冰突然道：“这虽是你的计谋，可是是大巫师出面进行的。你要不……便说是自己想了一计，告知了大巫师。大巫师前去教会了风如烈？”
诗梦笑着摆摆手：“大巫师？他的身份更敏感。我把计谋交教给另一个国的重要人物，让他交给我们月支的高官如何打赢第三方大凉？哈哈哈哈，不仅很绕，而且关系暧昧得有点不对头吧。”
“那……”
诗梦的指节敲击着桌面：“我和风如烈有过一点‘酒水交情’，恰好又遇上了这事儿。本着月支子民的爱国情怀和兄弟情谊，‘斗胆’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看法和策略。风如烈善于听取旁人的意见，行事沉稳周全，自然就打赢了。”
饮冰听着不由地点了点头：“是好些。”
“实则——”诗梦突然话锋一转，“我说什么不是关键。关键是——我们的这位素未谋面的衢州掌城到底想做什么……”
饮冰再次点点头。
“不过不得不说——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诗梦斜支着凭几，慵慵懒懒地叹息了一声。
柳芊芊笑道：“那你就回绝了呗。”
诗梦听罢，不由地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冰冰，你今夜可得早些休息啊。我听弟子说，你昨夜又忙到了很晚。你傍晚才刚赶回楼内，还没怎么休息呢，便开始忙碌楼内事务了。今日一早又来守了我大半日，小心累坏了身子。”
饮冰虽面无表情，仿佛一大坨冰块，内心却倍感温暖而柔软：“主心骨倒，我不安心”
诗梦笑着啊了声：“这话说着也不害臊。”
“同榻而卧，抵足而眠都是常事。有什么好害臊的。”
诗梦笑着摇了摇头：“近些年，你嘴皮子的功夫倒也长进了几分。对了。”
他忽然正色起来：“皇帝赏的那一万两黄金，取一部分拿来买礼物。然后同礼物一起分给参与围剿杜尔迦教的那些门派。奴隶和婢子……各挑出一个最好的苗子留在楼内。若挑不出来，便都不要了。一并送给那些门派。”
“就说这些是皇帝赏赐的奴隶、婢女。不过月影楼服侍我的人已经足够，偏又不能不要。送给诸位当个粗使下人，算作‘顺水人情’。也替诗某解决掉这一‘大麻烦’。”
饮冰抱拳道：“是。”
“这事儿你和坐庄一起去办。他嘴皮子功夫好，左右逢源。”诗梦笑容温和，“你不过就是替我去应酬一二，‘聊表诚意和感谢’。甭太主动。免得别人看了觉着你没排面、掉身价。”
“是。”
“好了，我的副楼主！”诗梦站起身来，勾过他的肩膀，坏笑着悄声道“别成天里‘是是是是是’，你又不是那些外人。咱俩一直都是：君心似我心，不负……”。
饮冰自然而然接了口，带着些愕然：“……相思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话恰好被认真听他们谈话的柳芊芊听了去，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谁跟你‘相思意’啊！俩大老爷们相哪门子思？是‘知己情’才对。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冰冰！”
饮冰的脸“唰”一下子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诗梦笑眯眯道：“芊芊，按辈分，冰冰可算你师叔哩！”
“师叔？”柳芊芊撇撇嘴，“他和你有过同一个师父？”
“没有。但是，都在月影楼内啊，我们同辈啊！他也指导过你，难道还担不得一声师叔？”
“是是是。冰冰师叔——”柳芊芊故意拖了个长长的调子，还在他身前盈盈一福。
饮冰这下更慌乱了：“没……好，好……”
“瞧你把我们冰冰搞得方寸大乱。”诗梦的手搭在饮冰肩头，玩笑道，“你这个师叔脸皮可真薄！”
“还有。这次——傻徒弟，你就别去了。”
柳芊芊立马抗议道：“为什么呀！我不配拥有排面？我可是你的徒弟诶，陪你一起在西昌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饮冰看了看柳芊芊，又看了看诗梦，欲言又止。
“为什么？”诗梦一挑眉，神情带着几分冷冽和嘲弄，“咱们的掌城——色中饿鬼，你想见识见识？”
柳芊芊顿时乖乖闭了嘴。
“你和小孟坐镇楼内，杨大夫从旁协助。”说着，他转脸向饮冰，“你和坐庄去替我‘还人情’。我嘛……小千陪我去赴宴吧。呵~带他去长长见识，甭成天里只顾捣鼓那些机关。”
“好。我这就把事情都安排下去。”
衢州神仙居。
三楼最大的独层雅间被衢州掌城杨邵包了下来，设了二十来张普通案几和两张紫檀案几。此刻大部分客人已经到了。许多都是衢州年轻的贵胄，官宦公子，还有一些富商家的公子哥儿。主人未至，众人一直未开席，只是三两人凑一头小声交谈。
厅堂正中，歌舞妙乐不绝于耳。
“嗐，我今儿是一点也不想来。”
“我也是，还不是我爹逼的。听说这月影楼有生意和我们家在做。但没见真正的当家人出现过。今儿非得让我抓住机会和他好好谈谈，指望着我谈一笔大生意回去。我都不知道和他聊些什么好。”
旁边几个幸灾乐祸地贱贱笑：“你只会和翠红楼的姑娘‘深入交谈’。和大男人谈不起来。”
“谁说不是呢，我这不也是家里逼着来的。我对那些个打仗行军什么的都不感兴趣。”一人左右环顾，神秘兮兮道，“我连兵役——都是花了些心思才教人顶了的。哪对这些感兴趣。”
“可不是嘛！我那死老爹非教我来和那个什么诗梦交朋友，说是对我有好处。我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能有什么好处。”
有各种嫌弃的，自然也有追捧的。
“我在说是先生那儿就听过这位诗盟主的故事。哎哟，可真是了不得的一个人。可惜生在了绿林草莽。若能谋个一官半职，那准能成一段佳话。”
“我也听过他的事儿。真是想不到，今日能一睹真人。”
“对对对。我到时候要寻个机会上去同他多说两句话，趁机交个朋友。”
“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还……诶，真有点不好意思。咱几个到时候一起呗。”
“行啊行啊。我对那些传说中快意江湖的人生——啧啧啧，真的是极其向往。如今，那话本子里的‘武林盟主’要来，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那些江湖里的事儿。”一个劲装打扮的公子哥儿兴奋得满脸，双手展开，左右拧了拧身子，“你们看我这么打扮，就是想拉进一下距离。是不是很帅？”
又一人道：“我听说这个武林盟主长得漂亮，姑娘家似的。”
“我也听说了。不光如此——好像还有传说他身子较常人弱些，似闺中女儿般娇弱。”
“那他是怎么当上武林盟主的？”
劲装打扮的人道：“听说是一架一架，用功夫硬打出来的。”
“不对吧，我听说是好像宰了什么邪教大魔头，然后大家推举出来的。”
“你们说——这个……他又美又柔弱，其实，真身会不会就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我想，大男人堆里是不乐意让女人来当家做主的。这位盟主没办法，所以……”
“不能吧，男女都不分……那些江湖人据说眼睛很毒的。”
“不是有什么易容术嘛！”
“你能易容一次两次，你不能日日夜夜十二个时辰一点不卸妆吧。那早晚就有被发现的可能。”劲装的人道，“这说法绝对不靠谱。”
……
由于主人和主角一直没来，大家聊天的声音是越来越大，越来越火热，渐渐盖过了歌舞之声。互相之间走动交谈，相当频繁，热闹得仿佛到了菜市口。
谁也没有注意到，雅间外头的回廊上，一白一篮两道影子一闪，随即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雅间内。两人施施然坐在了靠右边一点的紫檀案几前。白衣宽袖之人带着温和的笑意朝着邻近自己桌边的气质稳重的大叔点了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大叔本来静静看着场内的年轻人们，自打这两人进来便一直看着这两人。如今见其中一人主动行礼，随行之人也抱拳冲自己行了个礼，他慈祥地笑着点头回应，同时向着刚来的两人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白衣人微微一笑，待随从替自己斟满酒后，亦向着大叔举杯示意。
三人隔空碰杯，满饮美酒。
“嘿嘿嘿，你看。看。”人群中时不时传出小声的呼唤。
原本嘈杂的人群以可见的速度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白衣人和那位大叔的身上。
当然主要是白衣人扎眼。
眉目如画，更胜女儿。
气质温润，宛如玉塑肌骨。
儒雅和王霸之气竟可浑然一体！即便带着三分的病态，依旧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主人”的感觉。
众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一句话：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
“诸位看着我作什么？”那人朗声笑起，“在下来得唐突了？”
众人想接话，可话到嘴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那人也不拘谨，端起酒杯，又笑着道：“在下赴宴来迟，也未及通报，连自报家门都忘了。罪过罪过，自罚三杯。”话毕，竟然真的连倒了三杯酒。
他身边的人跟着陪酒三杯。
“在下诗梦。”白衣人莞尔，“这位是小千。”
话毕，轻轻放下酒杯，缓缓坐了下去。
“杨大人还没来么？”诗梦一撩袖摆，施施然问道。
人群中有人立马回答：“掌城大人去门口等先生呢。”
诗梦愕然：“哦？”随即“呀”了声，笑眯眯站起来。
“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小千。”
“在，楼主。”
“咱们去把掌城大人请回来。这次可是我们失礼在先。”
“是。”
话毕，诗梦飘飘然自人群中穿梭而过。听着后面渐渐大起来议论声，嘴角微微一勾。
“楼主，没想到你这么受推崇啊。”
“什么？”诗梦呆了呆，旋即笑道，“你不会以为杨邵真的是去恭候我的吧？我再怎么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也不过一介布衣。”
“那……”
“这宴会上怕是藏了个大人物。”诗梦的神色有些深沉诡谲。
小千搔搔头：“我知道了。他在等那个大人物。”
“不。大人物应该已经到了。”诗梦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眸中精色被敛起。
“那这……”
“接我是假，等那位大人物是真。另外，也有可能是大人物想要‘见见我’，他瞧着我有‘前途’，自然也要巴结些。”
小千抽抽嘴角：“楼主，你不觉得这第二条猜测……有点不靠谱？”
“不。”诗梦成竹在胸，很自恋道，“我觉得这后面一条才是最靠近答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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