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三日。
陆豫回朝复命，临行前，他神色淡淡睨了邓子敬一眼：“子敬啊，我马上要回去了。这些天看到你劳心劳力，是个好官啊。眼下——有什么要我带回去和陛下说的么？”
邓子敬立马恭维道：“大人才是辛苦了。我不过就是跑跑腿。”
“若没什么要带的话或者折子什么的——”陆豫合上车帘，“那就启程吧。”
邓子敬突然喊了一声：“大人。”
陆豫心中暗暗一喜：“嗯？”挑开车帘。
邓子敬犹豫了一下：“大人前来帮助子敬，子敬很是感激。有些风言风语，大人切莫往心里头去啊。”说着，递上来一个食盒。
“这里头有些百姓们的心意。眼下兖州灾情渐渐缓解，还请大人回禀陛下，放宽圣心。”
陆豫示意剑歌取来，不咸不淡回了句：“知道了。好了，你快去忙你的吧。”
出城时候，路边时常会听见一些很刺耳的声音。
“什么大人，来了一点用也没有。”
“天下乌鸦一般黑。”
“瞎了似的。富豪士绅，官僚老爷派发陈米烂稻谷，他们倒好屯米敛财，越发没了王法。”
“还说代表天子下来纠察呢，呵呵~~”
……
剑歌听着蹙起了眉头：“大人，我这些天可一直都在忙东忙西，从来没有给您丢过人啊！他们这么说，是间接说我‘不称职’么！”
陆豫心下也烦躁：“少听那些闲言碎语！”
“按理说，大人忙里忙外帮着筹措粮食，思虑安置灾民一事，奴家也极力维护您的形象。我们没走的时候，一点这样的怨言也没听见，怎么到如今了……”
陆豫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脸色越来越黑。
剑歌没再开口，挑了另一面的车帘，观赏原野风景，偶尔怨嗟地叹息一声，弄得陆豫的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半月后。
月影楼。
诗梦坐在门口长廊下，一面用小镊子夹起香炭塞进精致的茶炉里，一面看着柳芊芊面前的那盘小点心。
屋内燃烧得旺旺的炭火散发着阵阵热浪熏得柳芊芊的脸颊红扑扑。
她嘻嘻一笑，将点心推到诗梦跟前，一脸求表扬的模样：“师父你尝尝。”
诗梦取了一勺茶叶，掀开炉盖，将茶叶添加进去，悠悠然合上盖子，取过点心咬了一口：“嚯！厨艺突飞猛进啊~”
“我厨艺本来就很好的。”说着，柳芊芊突然捂住嘴巴，做了个鬼脸。
诗梦眼角一挑：“原来——以前……”
“没有没有没有。”柳芊芊吐吐舌头，“我这不是以前对你不熟悉，生怕你不喜欢太能干的，有戒心嘛。而且，江湖把你传得那么神，身边也不缺人才。我要是显露些什么，估计也没法入你的眼。即便有了芊雅的信，你估计也不会太在意我。所以我——只好‘蠢一点’的了。”
诗梦似笑非笑：“倒是看得通透。到如今，已经摆了我两道了吧？现在想来……为师怎么就觉得这么不爽呢？”
柳芊芊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别啊师父。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嘛~”
“那就老实交代，还有什么瞒着为师的吗？”
“这下真没了。”柳芊芊很卖乖地拎起小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诗梦，“就我那些小伎俩，哪能瞒过师父不是？嘿嘿……”
诗梦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茶杯，轻轻吹去浮沫，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浅浅啜了一口：“要入冬了啊。”
话音落，一个暗夜突然出现在跟前：“楼主。”
“说。”
“剑歌姑娘传来消息，邓子敬回朝了。一切都按着设计好的在进行。她刚刚秘密会见了邓子敬。眼下，邓子敬已经回府，准备明天一早就上报这次的兖州灾情等情况。他将带过来的万民伞告知了剑歌姑娘。”
“剑歌姑娘说服邓子敬让自己跑一趟陆府，将这个‘喜事’提前告知陆豫。邓子敬同意了。”
“她怎么说的？”
暗夜思忖了一会儿，模仿着剑歌的语气：“剑歌姑娘说‘邓大人如果已经决定好了把这个功劳让给陆大人的话，一定要提前告知陆大人一声。免得他在朝堂上过分喜形于色，有碍官员形象，又不知该如何巧妙地‘宣扬自己的功绩’。这便弄巧成拙了。早些同他说，他好思虑应对之词。同时也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毕竟，陆大人已经对您起疑了。’”
诗梦听着，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他不紧不慢追了句：“邓子敬带回万民伞的事儿传开了吗？”
“好像还没彻底传开。”
“让剑歌还有如风他们加快点脚步。这些官老爷耳目通灵得很，只要稍微透露点风吹草动就知道了。”
暗夜持剑抱拳：“是。”
“对了，提醒一下剑歌，要以邓子敬的名义。我相信她知道该这么说。”
“是。”
看着暗夜消失在眼前，柳芊芊忍不住问：“师父准备做什么？”
诗梦眉头一挑：“我准备让陆豫开心开心。”
“？？？”
“你不信？”
柳芊芊搔了下头：“额——我没听明白……”
诗梦很惊奇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让他开心开心。没有深层含义，就表面的意思。”
柳芊芊更迷糊了：“我们为什么要让他开心开心？”
“因为——”诗梦笑着笑着脸色倏然一变，眼底深处一篇地狱般的森冷，“乐极生悲啊……”
柳芊芊心中微微有些发颤，她知道诗梦是个非常阴狠的人。复仇两个字早就刻在了血液和灵魂里，和他融为了一体。是仇恨在延续他的生命。
“师父……”
诗梦忽然展颜一笑：“等着看陆豫颜面扫地吧~”
“然后呢？”
“然后？”诗梦悠然地添了些水，“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柳芊芊没再追问下去，视线游弋向远处。
“明天天气好，师父，我们去街上逛逛？”
诗梦想了想，侃笑道：“好。为师也是该下山沾染些‘人气’了。”
时光悠悠过得很快。
诗梦准备入寝前，暗夜又来了一次，呆了一刻方才离开。
翌日。
杨大夫、孟良两人陪着诗梦和柳芊芊在集市上闲逛。
正看到一个面人儿的小摊位，柳芊芊瞅见那面人精致，还有许多自己喜欢的神兽精怪，立马有些挪不动步子了。
“师父你看……”柳芊芊睁大了星星眼。
诗梦无奈地笑笑：“你喜欢？”
“嗯。”
“店家，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小老头儿：“十文一个。”语气有些傲娇。
“这么贵？”柳芊芊诧异。
摊主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仍是一派自信满满的神色：“小老儿擅长塑面人，方圆百里无人能比。”
“吹牛吧~~来来，有本事照着我们四个捏捏？”柳芊芊大拇指一翘，指了指在场的人，“立刻马上现捏！”
杨大夫银眉抬了抬：“别把老夫算进去。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也不爱这些。”孟良搔了搔头，“还是你和楼主捏一个吧。”
诗梦刚想开口，摊主的眼角已经有了一丝姨母笑：“我看你俩合适。”
说着，小老儿竟开始哼哼起歌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歌声并不好听，却令诗梦心湖一荡。他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充满烟火气的模糊影像。
柳芊芊的心底亦随之一震。
孟良听着瞳孔微微放大，眼底有了笑意。
杨大夫很是满意的姨母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藏起来，甚至跟着一起哼唱。
空气中突然有了春天桃花开的味道。
歌儿哼哼完，面人也捏好了。
摊主得意地递过去：“如何？”
杨大夫和孟良急忙凑上来瞧。
……
一时空气凝固。
摊主捏得十分真切，然而……这两人的造型俨然一副新婚燕尔站在一处。
柳芊芊羞得一把夺过，胡乱扔在案板上：“乱捏一通，简直胡说八道。”
“诶诶诶诶，你这姑娘怎么……”
孟良急忙掏出银钱：“我们全买了，全买了~”没给摊主反应的时间，倏忽一下连着面人带着桌布一股脑拢了起来，提溜在手里。
诗梦也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四人身侧。
车窗打开，车帘掀起：“诗盟主。”
诗梦一看，忙拱手施礼：“秦王殿下。”稍顿，“您这是……”
秦王意味深长地一笑：“听雨斋，陆豫摆了两桌酒席。说是为兖州赈灾回来的官员们接风洗尘呢。本王前去赴宴。”
“哦？陛下看来很满意。不知都嘉奖了哪些大人啊？以在下愚见，邓大人和陆大人该是首功吧？”
秦王笑起来：“谁首功现在本王还不知道。父皇这两日生病，没有上朝。不过，邓大人带回来的东西倒是令他很满意。想必明儿身体好些，他上朝时应该就会说了。”
诗梦淡淡“啊”了声：“原来陛下病了。严重么？”
“没大碍。”
“这天子未开言，陆大人他们怎么倒先庆功起来了，不怕上达天听惹恼了真龙？”诗梦玩笑道。
秦王亦是话里有话：“同僚之间阔别许久，如今回朝得了空闲，小聚一杯也是人之常情嘛！”
“是是是是。那是陆大人做东？”明明此前秦王已经言说是陆豫摆了两桌酒席，诗梦却作没注意到那般再多嘴问了句。
“不。是邓大人。邓大人以陆大人和自己的名义请了不少同僚。”秦王眼睛微微眯起，也似没察觉到这反常。
诗梦有些意外，问话却更加反常：“哦？邓大人也在？”
“邓大人今日身体不适，这不，才找到了本王这儿，借去了剑歌姑娘帮自己打圆场。诗盟主有兴趣一并前去凑个趣儿么？”秦王仍一如常态，似乎再一次越过了“反常”的言辞。
诗梦连连摆手：“这热闹场地儿，诗某最不能忍受。眼下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去吧。让剑歌一个姑娘家替邓大人在宾客间左右逢源，这可就太不怜香惜玉了。”
“那本王就失陪了。”秦王笑道。
诗梦拱手施礼，目送秦王远去。
“咱的陛下——病来得真是时候。”他抬起头时，嘴角有些许阴沉的笑意。
柳芊芊撇撇嘴：“这种饭局还是少去，一天到晚就互相吹捧。又无聊又虚伪，还心累身体累。”
诗梦哑然失笑：“说得好像你正儿八经去赴宴过一样。”
“大抵官员们吃饭都这样。”孟良道，“只是没想到剑歌会代表邓子敬出现在那里。”
诗梦没多言，只是笑笑：“赈灾回来，龙颜大悦，必是喜事。提前乐呵乐呵倒也不赖，免得后面生了变故，谁都没有心情。”
杨大夫一思忖：“这话不对味儿啊。”
“诶，我可什么也没说，是你自己多心。”诗梦似笑非笑。
孟良点头附和着：“对对。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也无非是那些官员就谁功劳大小的问题会有点摩擦。兖州的灾情得到了缓解这总是真的。”
“这事儿密切关注着。另外——最好让剑歌抽空回来一趟。”诗梦压低了声音。他没有回头，只把目光停留在孟良的跟前：“若是没法回来，那就把近来所有关于兖州灾情的事儿，事无巨细都整理一份，交给暗夜带给我。”
孟良亦低声回复：“是。”
“师父，快中午了。我们寻个地儿吃饭吧。”柳芊芊抬头瞥了一下浮云白日，又伸手从孟良那个背上的面人儿包裹里掏出了两个花样，拿在手上兴高采烈地把玩。
诗梦望着她宠溺一笑：“想吃什么？”
柳芊芊冲诗梦挤眉弄眼了一下：“好……吃的。”
诗梦单边眉毛挑了挑：“嗯？”
杨大夫已然反应过来，忽地抬手对着柳芊芊的后脑勺就是一记“爆栗子”：“你想干什么！不知道你师父现在有很多忌口？有你这么当徒弟的么？你再敢怂恿你师父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仔细老夫打断你的腿！”
诗梦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有分寸的。我已经‘索然无味’很久了，多少总该让我解解馋。老是让人心生惦记，对于病人不也有害么？傻徒弟这是为我着想呢。”
“你你你，你一天到晚护着她！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这把老骨头？”
诗梦露出头痛的表情：“好好好好。”
孟良无辜地看着这一切，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吃一点点酸辣的东西应该也无伤大雅。楼主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
“这话在理。”诗梦立马接茬。
杨大夫没法一怼三，只得气鼓鼓地跟着诗梦走。
“我知道这条街有家‘家乡小菜’的馆子做得很多好吃。没有那些大酒楼讲究排面，比一些小摊贩有更干净清爽。”诗梦笑眯眯道。
孟良略一思忖：“哦~~~楼主，你说的是不是一个临近河边的小饭馆？缩在其他林立商铺的后头的那一家？”
“哦？你也去过？”
孟良兴致高昂：“那家的卤驴肉和烧刀子是一绝。对了，烤羊排也很到位，洒上西域那边特有的胡椒，来点辣子和蜂蜜，香飘十里，连绵持久。”
诗梦笑道：“看来你没少去啊。”
杨大夫也忍不住被孟良的描述给勾起了馋虫，嘴上还硬撑着：“烧刀子这类的酒最容易伤胃了，应该少喝些。”
“又不是只有这种酒。”柳芊芊厌烦了杨大夫的神神叨叨，小声反驳了一句。
四个人说说笑笑便来到了这家“家乡小菜”跟前。
“小二，开个雅间。临河临街都行，总之清净些的地儿。”孟良道。
“哟，您今儿定雅间？”小二见是常客，看着另外三人玩笑起来，“您的贵客？”
孟良又好气又好笑地对着他的屁股轻轻踹了一脚：“别废话！赶紧去办事儿。”
小二笑着应声，人已经走远：“你旁边的公子我好像也见过的。”
四人在一楼散客中略坐了片刻。
小二急匆匆跑过来：“今日临街临河的都被人定下了。一间临街的客人已经在。还有一间临河的——客人暂时还没来。眼下都这个点儿了，也不知道来不来？你要不先挑个别的屋子吧。”
“我们现在这边坐坐。你待会儿等那间客人来了，问问愿不愿意同我们换换。”诗梦温和道，“我不爱那些‘气闷无趣’的地儿。”
杨大夫和柳芊芊喜欢热闹：“咱就这底下坐坐挺好。就别去雅间了吧。”
诗梦还没开口，忽地听到外头有马车声。
店小二不及招呼，直接转身奔向外头：“哎哟，齐公子您来啦~”
诗梦支楞起耳朵一听，心下暗道：齐公子？国姓？不知是哪位子弟？
正想着，一位衣衫素雅，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的男子走了进来。一看便是很温文尔雅的贵族子弟，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派掩藏在他这充满书卷气的外表之下。
诗梦莆一见他，嘴角便扬了起来。
“傻徒弟。”
“诶，怎么了师父？”
“上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们对换个包间。”
柳芊芊啊了一声：“这，这……如何开口？”
“没有如何，去吧。”诗梦笑嘻嘻地将她往前一推，不偏不倚在那人面前“刹住车”，只是柳芊芊的造型特别狼狈。
那人不紧不慢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诶，你谁阿，好生无礼！”旁边一个小书童打扮的人撇撇嘴，训斥道。
“不得无礼。”那人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柳芊芊，“姑娘麻烦借个光。”
店小二上前打圆场：“姑娘，您和您朋友们稍坐，小的马上就过来安排。”
“不是……”柳芊芊硬着头皮道，“这，这位齐公子。我家师父喜欢安静去处，所以……”她吞吞吐吐。
“嗯？”
“你那个雅间临河。师父想问，您愿不愿意同他换换。您若不介意，他愿意请客。”柳芊芊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大胆！”小书童呵斥，“也不看看是谁。”
可他后面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那人已经制止了他。
那人轻笑一声：“姑娘若喜欢那一间，在下转赠姑娘亦可。小二，记我账上。”
“不不不不。不是我。是我师父。不用你付银子。不用你付。”柳芊芊本来就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来拦住别人已经很“有病”了，眼下还要人家请客，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远远传来一个明朗的温和男声：“傻徒弟，办个事情磨磨唧唧的。”
话音落，诗梦已经站在了柳芊芊身后：“冒昧拦了尊驾。只因在下脾气有点怪。爱热闹却不太喜欢嘈杂，普通雅间又显得沉闷。故而……”
那人细细打量了诗梦一眼：“原是同道中人。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妨与我一同？临河那间挺大，便是有个人，也还是宽裕的。”
“那就叨扰了。”诗梦眉梢一扬，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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