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大家不要急。凑粮食不容易。咱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后面，大人们自然会想办法。”
人群中有四五个人立马附和着剑歌的话：“是啊是啊。这不是先把这两天混过去再说嘛！到外头运粮哪有这么快。咱们不要给大人们再添麻烦了。”
“到时候，越弄越乱，反倒不好。”
乱哄哄的施粥一直到太阳西沉。
陆豫一早便找了个借口退到内堂了。剑歌则在这之前对他耳语了几句。陆豫听着不自觉地露出极为赞扬的神色。
剑歌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句：“大人是奴家的恩人，奴家自当为您殚精竭虑。况且，奴家出身贫苦，沦落风尘，这外头是和奴家一样宛如尘土的百姓，他们的需求和心思，奴家自然熟悉。该如何安抚，奴家自信也能做得。”
“好，那你就代表本官在此活动，代替本官的‘眼睛’和‘嘴巴’。如此，我也好安心看看那些不安分的人都怎么个蹦跶法！”
“是。”
次日，还有一轮施粥，只是没有米粮发放了。熬出来的粥也没有第一日陆豫刚到时候的新鲜。百姓的怨言又开始有甚嚣尘上的架势。
邓子敬站在人群前，看着那些人派粥有些烦躁。
这时，一个小官吏小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邓子敬皱着眉头看向剑歌，随后，缓步走了过去，绑起自己的宽大袖子，接过了一个小吏粥勺，开始派放：“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挤。今日是因为新来的存粮没多少，只能先如此。我们正在想办法。不要急啊！别急！”
百姓还在嘟嘟囔囔。
邓子敬黑着脸，不再多言。
“邓大人看来是无情啊，转头，就不认得我了。”
邓子敬愣了愣，从昨天开始他就觉得这人眼熟：“你……”
“剑歌啊！”
邓子敬面上一喜：“是你？！你怎么来了？”
剑歌向邓子敬微微靠了靠，两人用仅能对方听见的声音在聊天。剑歌大致说了一下自己来的原因。
稍顿，她轻笑一声：“大人不会以为陆大人真的是为了……”
“这——”
“那么多官员呢，派个大理寺的一把手来？”
“那么，他是来——”
“纠察官员。”剑歌眼珠子四下一转，更机警的神色：“我在他和秦王殿下的一场饮宴中听到了他准备来此的目的。”
“纠察官员？这不合理。”
剑歌又四下看了看：“大人离开早了几日。这一阵天子脚下正传着一些您和他的流言蜚语。”
“我和他？”邓子敬愕然，带着些对于未知的紧张，“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生怕别人说他俩联合起来密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剑歌欲言又止。
邓子敬催促道：“你快说。”
“现在都在传大人办事兢兢业业，成事颇多。”
邓子敬忍不住打断道：“这本来就是事实。”
“大理寺多数时候办事儿的都是您。”
“本来就是啊。”邓子敬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陆豫是完全没有理由因为这个来“纠察自己”的。
剑歌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还流传了另一段说辞。陆大人做了多年的大理寺第一把交椅，事情却多是您在做，最后他却占了不少便宜和功劳。”
邓子敬听罢，神色很难描摹，心里想的却是：谁那么“火眼金睛”！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里面的危险，一时间冷汗湿透衣衫。
“我绝没有——”
“这不是您说了算。陆大人实际可不就是借着这个纠错的机会来‘释兵权’，且探探您心里头的那点秘密。”
“这……”
剑歌冷笑道：“您现在做的这些事儿——都做给谁看呢？百姓会说谁的好？反正不会是陆大人的。我现在虽然代表着陆大人，但您一直盯着，甚至亲力亲为……”
唬得邓子敬急忙要撒开粥勺，似乎这是一大块烙铁。
剑歌手疾眼快扶住了勺子：“您为何不想想这事儿是陆大人拜托你做的呢？明明是陆大人的‘为国为民’啊~”她特意加重了后面半句话。
邓子敬立马反应过来，对着大家说了几句陆豫的好话。
“这是不够的。”等派完了粥，大家纷纷散去，官吏们开始“收摊”的时候，邓子敬正要退回去休息，剑歌又神不知鬼不觉拉了他一把。
“那还要如何？”
“大凡赈灾有功救了百姓的，百姓会送万民伞。”
“万民伞？”
“是。让百姓们这样弄一把，这东西送圣上面前便是最好的答案，也是给陆大人最好的‘定心丸’。百姓在筹备万民伞的时候，肯定要知道感谢哪位官老爷。这不变相说明——”
邓子敬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不甘心。
“您别不甘心。”剑歌立马点穿了他，“先稳其位，以谋后动。您要是现在就被弄下去了……后面有再大的抱负也施展不开啊。大人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将，此道理不明？只有把他的戒心放低了……”话说一半，她点到为止。
邓子敬点点头，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狠色：“好。该有万民伞。”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本官？”
“陆大人贪功自傲，已经引起有些人的不满。我既然被秦王殿下买下，自然——秦王殿下明察秋毫，自然也对诸位大人那些恩恩怨怨有所了解。他觉得您是个人才。”剑歌不动声色强调了一下后半句话，“他喜欢人才，想收尽天下的人才。”
邓子敬立马也奉承一句：“秦王殿下谋略过人，忠勇爱才，得殿下赏识，是下官的荣幸。”心底打得算盘却是借剑歌之手，用秦王之力，打击陆豫的权势和阴谋，扶自己上位。
剑歌娇笑着瞟了他一眼：“好了好了，奴家知道该怎么说了。您就别在我这儿说那些假惺惺的场面话了。快去筹备你的‘万民伞’吧。”
“嘿嘿，是是是~小美人。”
“嘘~别胡说。我是个‘爷们儿’。”剑歌眉眼一挑，似是有意无意地道，“谁会带着女娇儿出来赈灾？”
邓子敬会心一笑。
“您这事儿若高调着做，未免有些刻意作秀。出其不意的惊喜才是妙招~~”剑歌芊芊葇夷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话毕，转身向着陆豫休息的地方去了。
临到快转角的地方，还回眸一笑，若有似无地给邓子敬抛了个眼神。
回到住所。
陆豫脸色微微有些黑：“听说你今儿和子敬聊了不少？”
“嗯？”剑歌抬头看了一眼，一面扯下仆童的头巾，飘逸的长发散了下来，“大人好没道理的问话。”
“你什么意思？”陆豫心头火隐隐有窜上来的架势。
可是看着剑歌瀑布似的秀发垂落在脸颊两侧，衬得双颊说不出的粉雕玉琢，再加之俊秀的眉眼透着一股刚毅的灵气，那火气竟硬生生压了下去。
“大人邀我同来所为何事，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承蒙大人恩德，我脱离苦海。大人有需求之时，我自当‘忠人之事’，如今倒好，反被大人抓着一通诘问，今日作为，竟原是我错了？”
剑歌向着陆豫的床铺走去，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赌气似的道：“也罢。明儿起我只跟着大人就是。大人也好心安。”
“诶诶诶，好剑歌~这不是我心急了嘛？”陆豫急忙陪着笑脸，掰过她的肩膀，“子敬也对你青睐有加，他那么会‘来事’，我担心啊~”
剑歌别开膀子，冷笑：“大人果真想的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当我什么人了！”
“好好好。我又说错话了。”陆豫说着就要抱上来。
剑歌忙轻轻一推：“别这样。”
瞧见陆豫迅速黑下来的脸，她紧跟着解释道：“大人莫忘了，我现在可是男儿身！您这么猴儿急地搂搂抱抱，外头窗纸上瞧着——指不定明儿就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了。只要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家最关心的都是八卦。”
陆豫忽地展颜，长吐了一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
“大人，我今日和陆大人随便说了几句。倒没看出什么来。”剑歌又取来自己的垫子，铺开，“但有一点很奇怪。今日派粥他亲自掌勺，向着百姓说了几句您的好话。”
陆豫听着，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疑色，口中却道：“子敬一向行事周全。我来也没做什么事儿，他还记得同百姓们说两句我的好。”
“您可真好心。”剑歌眼角稍稍一扬，眉尾请抬，“我这句话的重点是——他亲自掌勺。”
停顿了下，她哂笑道：“怎么？这次的灾害原是百姓集体‘耳聋眼瞎’了？”
陆豫慢慢蹙起了眉头。
剑歌趁势接着道：“我虽代表着大人。可那位也是大理寺派来的。对百姓而言也是‘大官’。大官和大官的差距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哦！”
“从来到现在，陆大人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她语气里有微微的不屑，“不是我说，换个人也未必会有什么更好的‘清明举措’。但百姓可以时时在人群中看到这位‘主心骨’。”
“今日我借着施粥的档口和那位说了几句，劝他注意身子，大可以学学您，找亲信代表自己来行事。大人们的脑子应该用来统筹全局，而不是做这些重复而没有任何难度的活儿。他没吭声，反倒是坚守到了施粥结束。”
“你同他说那个做什么？”陆豫的语气淡淡的，但听着令人意外有些毛骨悚然。
剑歌眼珠子一转，笑道：“或许是他太过较真了，我提醒他一下。我看着——那位好像没传说中的那么‘长袖善舞’。我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结果——呵~~”
陆豫思忖许久后，忽然眉毛一扬：“这也许就是他的聪明之处。”
“哦？”剑歌扑闪着大眼睛，很期待地看着陆豫，满眼睛里都巴望着他给自己分析分，“为什么呢？”
“他故意这么做是为了向我说明自己没有私心，没有任何见不得人，对不起我的地方。看起来光明磊落。可是……这事儿站到百姓的角度。你们都只看见他坚守本心，认真做事的模样，看到他时时刻刻都在维护我。即便是你，你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若本官真有所动作，反而落下口实，被人说‘没有容人雅量’云云。”
“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剑歌脑子转得快，立马接口，“正常应该是立刻找心腹来做这事儿，生怕被您怀疑‘不忠’，可这样做——若遇到个多心的，难免会觉得他有点欲盖弥彰。日后留了心眼，反而不好对付。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若继续保持原样，大多数人会觉得这人有点‘虎’，有点意气用事。宦海相见，或许会让他吃些‘小苦头’，可不一定会真的往死里整。这样的人，再怎么爬，恐怕也到不了多厉害的位置上去。”剑歌粲然一笑，带着些撒娇的口吻，“我猜的对不对？”
陆豫忍不住用很欣赏的神色看向剑歌：“好厉害的丫头。若能跟着……”他忽然收住了嘴，这“丫头”已经不可能属于自己了，跟着秦王混上三年五载，宫里一大半的嫔妃可能都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了？”剑歌眼巴巴看着，见陆豫不说话，她自己先换了话题，“大人思虑周密，真是太厉害了。谁会想到这节骨眼儿上还有人敢如此行事来反打消位尊者的疑虑的？稍有不慎可容易万劫不复。”
深夜。府衙角门。
“嘿，你们两个。”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叫住了在墙根蹲着的两个衣衫褴褛的人。
两人对望了一眼，搔着脑袋讪讪上前：“官老爷？叫俺们？”
“对，就是你们。”
小吏递上去一把油纸伞。
两人更加诧异，连连鞠躬，口中谢道：“谢老爷赏赐！谢老爷赏赐！”
“谢什么谢！”小吏一巴掌拍在两人脑后。
那两人下意识一握拳头，扬手欲起，忽而又卸了劲儿，一脸憨傻老实的模样：“怎，怎么了？”
“不是给你们的！”小吏掏出一钱银子递给两人。
两人立刻眼睛放光，点头哈腰着接过。
小吏又从袍摆中取出一带上好的白花花的大米：“把这把伞弄成‘万民伞’。邓大人下来一趟不容易。做好了，朝廷给的救济多，大家都有好处。届时，掌城大人还会另外给赏赐。做得不好……”
两人没等他说完，连连应声：“多谢老爷多谢老爷。一定做好。一定做好。”
小吏趾高气昂的挥挥手：“去吧去吧。后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好。”小吏还不忘在强调一遍，“办好了，后儿来，好处保管少不了。”
其中一人眼神锃亮：“官爷放心。俺们保管把这伞弄得有模有样，一个人的名字都不会少，密密麻麻装点在上头！”
小吏鼻孔朝天地摆了摆手，随后“嘭”地关上了门。
两日后，深夜。
剑歌似乎辗转反侧，怕影响到陆豫。她出屋子去“转了转”。好巧不巧撞见了之前“密谋”的三个人。
“你们是谁？”剑歌叱问。
小吏被唬了一跳，急忙轰走两人，手中抓着那把包起来的万民伞，赔笑道：“哟，好哥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你在这里做什么？”剑歌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那是什么？”
小吏眼珠子一转，殷勤地扯过她的手，拉他到一边：“这不是上头来了些弟弟没见过的大官么？这个……这……家里头的娘们儿嫌我不会做事儿。我这不——这，呵呵，这，表示表示~~好哥哥跟着陆大人，是个有出息的。弟弟也羡慕。”
“哦？你要行贿索贿！”剑歌嗓音一扬。
“哎哟哟哟哟哟！好哥哥，噤声！”小吏腆着笑脸，“您今儿就当什么也没瞧见。哥哥是大人们面前的红人，没有娘们敢嚼舌根。弟弟也想私底下沾点大人们的光。回去好在自家娘们面前长长威风。”
剑歌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累，给我瞧瞧都是什么宝贝？你能有这钱？”她睨了小吏一眼，满脸不屑，“老爷们可不是什么都看得上眼的。”
小吏有些犹豫。
“哼，说得好听。算了，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
“没没没没。”小吏急忙递过包裹。
剑歌打开，里面是已经基本完工的万民伞。只剩下收赠者那一块名字还是空缺的：“哟，难为你厉害。这可比那些金银珠宝好多了。你这是要送给谁的？两位大人呢！可是我们家大人？”
小吏支支吾吾。
“罢了，那是你的事儿。”剑歌丢回万民伞，“下次做事儿谨慎点。”
小吏松了口气，揩着头上的汗，颔首哈腰：“诶诶。谢谢哥哥提醒。谢谢。”
剑歌转身就走，留给小吏一个潇洒而高傲的背影。
次日，她同陆豫说起昨晚的事儿。
“万民伞？”陆豫压低了声音。
“是。名儿还没标上去。想来——没准今天您就能收到哦~后天带回去……您又立了一大功呢~”
陆豫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诶~话别说那么早。子敬也忙前忙后帮了不少呢。”
“大人，这儿您才是这个。”剑歌竖起了大拇指，“邓大人应该不至于贪了功劳。况且，再不济也得写两位大人不是？”
“要是没被我撞见，或者就悄悄收了。若是撞见了，那小吏回去一传话，您说……”剑歌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您这两天就安心等着吧。”
岂料，一连两日，一点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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