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谢勋百里
话到此处,乌娘顿了顿,“小姐莫怪老奴多嘴。他们这些粗人闹事,会动手也不奇怪,但张奇生那纸糊的胆子,即便是假借了小姐的名头,李家不买他的账也不是一回两日的,何以到这时将人伤到如此……一个能被媳妇追着打的汉子,若说伤人的是他,必是真的失了手。只是自戕这事真的稀奇。此人既怂又笨,哪怕一时糊涂行了恶事,也不至于带着一家子都去赴死吧……老奴斗胆猜测,期间恐怕还有些别的牵扯。”
谢从安心中一动,觉着古怪的地方终于有了着落。她点头附和道:“嫫嫫说的也是我觉得怪的。张奇生究竟有没有参与,打伤了李易的究竟是谁,这些都未有确认。管事的老李糊涂的很,我实也问不出了。但是,若依他们所说,张奇生是因事败露,怕了我的责难才举家自戕,为何那李易就不把我的名号当回事,还敢跟他硬吵起来,拼了命也不肯示弱呢?”
那话中全是自我嘲讽,乌娘不敢做声。谢从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忽然就冷了下去。她手中的茶盏重重一落,怒道:“竟敢欺负到本小姐头上!”
乌娘登时被吓的跌坐在了地上。她抬眼见小姐面色清冷,不苟言笑,忙跪着解释起来:“小姐恕罪,老奴的姐姐一家在这庄上住了多年,就在张李两家的后头住着,所以才知道的多些。这几日天气凉爽,老奴和姐姐都在院子里趁着天光做些活,至于族中那位怎么出了李家,又何时进了张家,这两方的动静老奴都是亲眼瞧见了的,当真是不敢浑说的…”
谢又晴去而复返,一见乌娘如此,难免吃惊。
竹帘敲在门框,将谢从安惊醒,待见了乌娘跪着,忙去扶她起身。“嫫嫫说的极是,这其中蹊跷太多。影卫查问费,庄上又大多不是族中人,强行控制又恐会生乱……”她正说着,忽然回头向外望了望,“不如,晴儿让人去顺天府鸣冤吧。”
谢又晴虽然不大明白,但是主子的命令她怎会不从,领了转身要走,又迟疑回身道:“小姐是要状告李家,对吧?”
谢从安扯了扯唇角,催她快去。
她方才忽然动怒,为的是忽然记起前几日被诏入宫之事。那日虽是临时被叫去的,皇帝却除了赐婚什么都没说。她这些天只要想此事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入宫时牵头带路的是宫中车马。虽没有一定要绕开刑场的规矩,但这种晦气,放在平常人家也是避无不及的。胆敢如此行事,许是皇帝要确保闭门不出的她亲自看到郑氏的下场?
可皇帝对谢氏一直在诱虎出山,所以爷爷才会选择了避世,怎么会忽然又对谢家敲打起来?这其中,怕不是另有误会……
此次的田地纷争,张家死的着实蹊跷。将她牵连进其中,又是可大可小。
康州之事才过去了多久啊。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琢磨的仔细些,免得留下什么祸患吧。
想起黄金案后满头白发的老人,谢从安又恨得牙痒。若是巧合便还罢了,若是陷阱,她要如何才能将危险控制在最小呢。剑走偏锋,将事闹大也好,或许真能破局呢。
窗外天清色朗,凉风习习。心意落定,谢从安修书一封给爷爷报信,又去田庄上逛了逛。用罢晚膳,她正在看影卫送回的消息,忽听前头来禀:有人请见。
张奇生交好的那位谢氏原不陌生。族中当年选送入长安时曾有一番不小的动作。此次犯案的这家曾在选拔中被谢元风和谢以山两家共同排斥,最终无缘侯府。据说这家人郁郁多年,最近因郑氏横祸才日夜兼程的举家北上,大概还是想要搏些近水楼台之事。
谢从安手托茶盏,瞧着堂下之人。
穿戴齐整,干净大方,容貌不说有多惹人瞩目,也是个端正模样。这般的公子哥,长安城的大街上,随手一抓就有几个。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么普通的人会做出那样不普通的事来。
她放下茶盏,唤了声谢勋哥哥。下首之人已是满面通红。
“从安当真好奇,这么薄的面皮,怎有胆犯下这样的错事?”
谢勋跪倒,“百里知道大错已成,虽是有心悔改但已回天乏力,如今只能前来认错。便是那李家真敢要我如何……还是家主要将我杀剐,都悉听尊便。”
“有心悔改,回天乏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谢从安一字一句的念罢,轻轻笑了,“当真的伶牙俐齿。”
谢勋偷睃她一眼,见她模样和善,以为有了趁胜之机。眼神飘忽,推诿辩解的话已到了唇边。
只见谢从安冷眼道:“可笑我恶名在外,竟还能遭此无妄之灾,被你等逼至此。如今判你有罪便是我不近亲情;可若不判你,却又难解我被莫名诬陷的恨意!”
少女的嗓音娇柔,言辞间却透着股狠厉。郊外入夜后不必城中,已经颇有凉意。此时不过片刻,谢勋却满头大汗,仿佛被水淋了一般。
他的确是因为谢从安的恶名才瞒了父母前来领错。此行凶吉虽早有定数,他却不大相信,想借着族人的身份与这位年轻的家主些压力,再搏上一搏也许能有转机。方才听了她的一番话,忽然记起她不讲道理,罔顾伦常的性子来,心里顿时又凉了大半。
房中静默片刻,突的迸出声娇笑。“谢勋,字百里。年少喜书,读的是儒家文章。言行端正,喜好交友,少有与人龃龉之事,怎得会忽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从安想不明白。”
笑声清脆甜美,与方才的狠戾又判若两人。谢勋已有些头脑发昏,未发觉对方仍在这一点上不肯放过,竟又生出了或有转机的错觉。他抬起头来,见少女正在摆弄桌上美人觚中的木芙蓉花。对方觉察他的目光亦看了回来,杏眼一弯,笑未入眸,眼神却锋利如剑,将他满腹的盘算瞬间打散。
谢勋低下头去,只盼着此处能快些了结。
“你父母……”
“不关我爹娘的事。”他慌的抢白。
只要爹娘安好,真的由他来顶罪也无妨,再想办法就是了。
“倒是个孝顺孩子。”谢从安笑了笑,凉的渗人的眼底终于有了丝温度。“那煽动二老的是?”
谢勋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也不说?”少女指尖捻着一朵红花,灯烛之下,笑颜轻灵可人。“那教你将张家逼死,又推罪给我的又是谁?”
明明比玉柔妹妹还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慑人的气场。
谢勋心里纠结了半宿的推托威胁,此时当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谢从安起身下座,停在了谢勋面前。“谢勋哥哥,你也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怎会行事如此混账?不如将那人交出来吧。不值得。”
谢勋却将头更低了下去。
难得见到这种冥顽不灵的糊涂蛋。谢从安拧了眉,心底的小火苗也越烧越旺。“想替人出头没问题,痛快说了,我自会成全你。不然,待影卫将所有都查问明白,你便是一分商量的余地都没了。”
谢勋来时还有些自信,此刻慌乱的头脑空空,只记得临上长安时旧友送行,大家说的那些发迹勿忘之语。磐石重磨压在心头,更不知该如何抉择。虽说那位远房舅兄在此事中担了不少错处,但做下此事的毕竟是自家人,他若将舅兄交出去,便失了风骨,往后怎有颜面回归故里,或在这长安城中驻足。
瞧着他面如金纸,谢从安感慨万千。
好个谢勋百里,当真的朽木不可雕。
当年谢府选人,前身曾略施小技将他刷了下去。如今也算亲自看了个明白。这么容易被拿来做筏乱事的货色,趁早除了也是为自己省力省心。这样的脑筋还拖着一对目光短浅、壑欲难填的父母,即便是当日侥幸到了府中,距离被送上乱葬岗的时日怕也不多。
谢从安绷住濒临暴炸的怒火,“最后问你一次,说是不说。”
谢勋不安的动了动,仍未开口。谢从安气得甩袖道:“罢了,这劝诫的法子我就不当用。直接拖下去,家法伺候。”
灰影应声入室,瞬间便将人掳了出去。
“慢着。”谢从安转回头,莫名笑了笑,“明日还要赶回府里,将人带远些打,莫吵了我休息。”
族人皆知,现任家主有个怪癖,动完家法后不准人清理。那田庄小院中的斑斑血迹留了好些日子,庄上的农户来往也都绕着此处。自此之后更是无人见过谢勋。
起初他的父母想闹起来,要告谢从安将人家法至死,后来不知被谁劝了下去,竟也渐渐消停了。
“我只说,现在还时不时能在院中捡到儿子写来的书信。若当真闹下去,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人了。”
幽兰苑中,谢从安在窗边托腮坐着,见了谢又晴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捻起盘中的果子朝她砸去,没好气道:“谁准你去蹚这浑水。”
“我去收蛇。凑巧路过他家宅舍,听到了便在墙外喊一声罢了。”谢又晴撅着嘴不肯罢休,“谁让他们家讨厌,给主子惹了这么多麻烦。”
谢从安早在听到蛇字就变了脸色,正巧乌娘端着汤羹进了内室,索性一把将脸捂住,只做看不见。
乌娘见她这幅模样,心疼的劝道:“这蛇羹才试了几日,小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其实当真已差不多了,不如就算了。”
谢从安拧眉瞧着面前的蛇羹,心中满是挣扎。
若有得选,鬼才要吃这劳什子。
胡太医说,郑和宜在外游历时因暴风雪落下了寒疾。当时未曾仔细将养,今次遭遇祸事,心力交瘁引起旧症发作,所以才会浑身痛不能语,时时冷的如同冰块一般。好在谢侯府不缺好药,这些日子也算调整的有了些起色。可谁知这位少爷脾气堪比小姐。嫌药苦便不好好吃,膳食稍有不合味口便摆着给人瞧,真真让一院子的人都跟着操碎了心。所幸有乌娘帮手,谢从安又命人四处搜寻了各种配方、调料,亲身试吃,只想利用料理为他食补。
可她实在害怕那滑腻的软体动物,虽然养身的偏方已几经调味,仍是难以下咽。每次都只能吃吃吐吐的来回折腾,将自己累得人比黄花瘦。
“那个郑如之没有心!主子为他去闯兰台搜罗各种古集孤本。现在外头又说主子硬挤门第寻书香……主子做了这么多事他还不懂感激,主子何必对他那么好!”
谢从安已经习惯了对小晴儿的牢骚充耳不闻,淡定的寻问乌娘蛋糕做的如何。
乌娘瞧着气鼓鼓的谢又晴,点头笑道:“待会儿就能出炉。郑公子爱甜,想来会喜欢的。”
好心情不过一瞬。一时想起口中是什么,谢从安瞬息崩溃,转身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乌娘心疼的抚着她脊背,谢又晴忙端了茶来给她漱口。她本人一面抹泪还不忘点评:“腥味已淡了许多,只是细品还能尝得出些许。要劳烦嫫嫫将上次配的香料调一调……不过,若是香味太重也不好。”
内室忽然钻进个小丫头,怯生生的冲三人行礼道:“嫫嫫交代盯着的炉子现下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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