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语成谶
幽兰院中的灯火又亮了一夜。
谢从安睡至午后方醒,梳洗完了,坐在桌前支着仍有些沉的脑袋愣神。
听说郑和宜昨夜回来的极晚,一早就又出门去了。她昨夜虽未能想出皇帝赐人入府的目的,却也因祸得福,被噩梦惊扰的轻些。
刑狱中所受折磨的阴影一时难以祛除。谢府虽然请了御医上门,爷爷也叮嘱了多多休养,可惜仍非短时可愈。
谢从安一想起那个提审自己的陈主事就忍不住生气。不知这王八蛋的日子过的如何,自己被好端端的送回了侯府,他是不是已忐忑的坐立难安,度日如年……还有那个仿佛来自地狱的混蛋……
那双带着阴死之气的眼似乎又在面前浮现,谢从安现在想起来还是心头泛怵。她逼着自己放下相关思绪,转而追问郑和宜去了何处。
“前头说公子只要了车马,什么也没交代。”谢又晴说完悄悄地使个眼色给韩玉,谢从安只当未见,小口小口的啜着参汤。
韩玉停下了布菜的手,“方才闲鹤亭有人来,侯爷请小姐过去。”
他今日穿的是件瑞草绸,腰间系着条碎珠流苏络,发髻扣着个古朴的白玉冠,此外再无装饰。瞧过去一身莹玉白璧,端正素雅。都是她为宜哥哥准备的。
谢从安捻起颗葡萄,慢悠悠的剥皮,只道:“不着急,先说说你是怎么到了那位面前的……”前有行宫献舞,笙歌送命,他若省事,就该躲着王氏皇家。
“……虽说长安还是巫峡都任你来去自由,既然入了我谢侯府,做了我的侍郎,就需得将这故事里的空白都给我填满了,说清楚。”
这样冷淡又疏离的谢从安是韩玉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坐直身子,净了手,将奉茶漱口都伺候了一遍才从容道:“此前因得了六公主赏识,小人被带回了长安。后又机缘巧合认识了喜爱音律的八公主。两位公主偶尔为小人起些争执,也并未扰民,这次是不小心闹得厉害了,才被上头知道。幸是被赐给了夫人,小人也算是因祸得福。”
一句夫人呛得谢从安猛烈咳嗽起来。她挥退了上前的谢又晴,拍着胸口,死死盯着韩玉。
因祸得福听来是句好话,她却不知该判眼前人一个什么结果。她是当他做朋友的,可前身这种遇事先有三分提防的性子也是对的。
她吞下葡萄,又净了手,攥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
无论如何,幽兰苑又多了一人,也该去与长辈见上一见。
“晴儿去将嫫嫫备下的果子取来,韩侍郎同我前往闲鹤亭去。”
她挥了挥手,韩玉便低眉顺眼的转去屏风后更衣。谢从安顾不得他言行怪异,只盘算着等等见了老人该如何交代此事。哪知费尽了思量,见了面爷爷却问也不问,对着韩玉也并未露出惊讶神色,甚至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将他二人都打发了出来。
谢从安面色郁郁的出了园子,顺手折下条刚刚发芽的花枝做鞭子,在空中抽的呼呼作响。韩玉忽然靠近,低声问道:“夫人既然奇怪,为何不问?”
“问?”
谢从安先是被吓了一跳,跟着就回头瞪他,“怎么问?问你惹恼了皇帝怎么没被砍头,反被赐入谢侯府做侍郎?”
韩玉见她阴阳怪气,想来还是介意了自己入府的身份。难得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也已经低眉顺眼了这么久,此刻索性不压着了,也只管着恼起来。
“那人究竟有什么好?比着曦世子差远了。整日也未见与你有几分亲近,不知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心事被戳,谢从安也恼了,推他一把道:“关你屁事!你方才瞧见了,我们爷孙俩连话都无法好好说,族中必然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瞧在笙歌的份上,我自当护你周全。可我这泥菩萨能不能过得江去,谁又知道。你若还打算招蜂引蝶,生事不休,便仔细掂量我这过气的身价还能耐得几日……”
话未说完,正瞧见郑和宜与茗烟从前头过来,谢从安即刻住了口,凑近了威胁韩玉道:“皇帝既要你伺候我,你便好生伺候着,其他一概好说;如果非要作孽引祸,便做好了会被赶出门的准备。”说完便瞬间换了笑脸,一路小跑了过去。
韩玉早已猜出了来人,翻个白眼,转身跟了过去。
“昨日不巧,归来后未曾前去与先生见礼。”
“公子客气,还要多谢你所赠衣衫。”
瑾瑜公子,温润如玉。拂袖一揖,行云流水,天质自然。
谢从安看着心上人,怎么看怎么好。她侧头剜一眼韩玉,忽然扫见茗烟气呼呼的,便顺口道:“长秋殿行刺当夜都见过的……”
“我家公子对你好,可不是让你来抢小姐的!”
谢从安被他脱口而出的话惊到,愣了片刻,一股子热辣从耳根风卷一般的烧起来。她有点不敢去看三人脸色,抬手拉了郑和宜就走,急急斥了句:“不许跟着。”
两人前脚进屋,茗烟后脚便松了卷帘将门堵了,洋洋得意的将韩玉挡在了外头。
谢从安已是焦虑的坐不住,拖着腮道:“我这几日想的头痛。宜哥哥快些救命吧。”
郑和宜一手去探她额头,口中吩咐茗烟去请大夫。
谢从安连连摇头,按住了要跑的茗烟,“说的不是这个。”她推回郑和宜的手,“韩玉惹了公主打架是事实,可皇帝不杀他,反将人赐给了我,这里头必然还有故事。除此之外,早先我曾吩咐影卫要盯着他的,可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却迟迟无人来禀……此前入狱时爷爷也未曾救我;我已醒了这么多天,他也一直未来看我;今日好容易唤我过去,却又只问了几句闲话就赶我出来。这些都太不对劲了。”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你早上又去了何处?是否也是发觉这里头不妥?”
听谢从安提起刑狱之事,又见她眼下乌青,神情疲惫,郑和宜难免内疚,应和一句道:“我的确发觉府里有些不寻常,只是,侯爷,大抵是有话不便言说。”
刑部大牢那种吃人的地方,侯爷既然会放任不管,其中不得已的道理。
想起狱中的经历,谢从安怒极拍案。难道这群王八羔子动到家里来了!
她气道:“皇帝都已应下了三司会审,这群混蛋还敢搞动作……我虽知韩玉入府必有用意,可是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郑和宜似是没有听懂,看她一眼,解释道:“你也知道韩侍郎惹事是真,此次苍柳两家都被得罪的厉害。虽说此系帝王家事,要解决却也并非随心所欲。前头有各部的官员,还有御史台盯着,又要给两家老臣交代,不是可以性命相抵那么简单。”
“那也没必要留着他这条性命啊?”谢从安是当真的不解。皇帝生气了要杀人,难道谁还敢拦着?这摆明了是皇帝不想他死才对。
郑和宜仿佛看透了她心内所想,解释道:“或许是两位公主不舍。”
“我不信。”谢从安皱起了眉。她想起皇帝赐婚给自己时那个精于算计的模样,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随后趴在叠起的手臂上叹了口气,提起另一事来。
“我是从皇帝不肯杀他来推测的……想着或许雪山夜袭和长秋殿行刺都并非是为了我。”谢从安讲的十分认真,“眼下的三司会审虽是误打误撞来的,只看接下里这案子是细细的查,还是糊弄了事,便可将帝王心思拿捏一二。不管怎样,凤清哥哥的乌衣卫是一定要清理干净的。”
“你是在怀疑凤清?”
谢从安思索着摇了摇头,“目前看来,他对谢氏并无敌意。这也倒是幸事一桩。”
郑和宜不解,“那是何意?”
可惜谢从安只顾自说自话,并未细听他问了什么:“此事疑点颇多,可我也从头到尾想了多次。温泉之请是我自己求来的,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暗示或是逼迫。笙歌和韩玉都是我主动混入芳菲苑才认识的。韩玉又是在我走后才来的长安……我连要不要帮他报仇都没真的想清楚,他大抵是怕被我骗了才跟过来的?可是怎么会就被赐入了谢府呢?难道真的有人在背后做局?这人如此神通广大,究竟是皇帝还是太子?怎么我一点都想不出来呢!”她有些激动的攥着郑和宜的袖子,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
瞧她苦死不解又紧张的坐立难安,郑和宜只能将一旁的糕点往前推了推,又在她手臂轻轻拍了拍,算作安慰。
谢从安只顾着琢磨心事,并未发觉那些动作里的亲密。她思索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将之前隐瞒的事情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宜哥哥,之前那块玉玦是韩玉给我的。此物可证秋贵妃之冤。所以我才会怀疑两次行宫刺杀都是冲着他去的。大概是菁妃知道了玉玦所在,所以想要去除威胁。”
郑和宜听了倒也不太惊讶,只是有话还未出口,见她又一脸困惑的自言自语起来:“难道是菁妃不确定威胁她的是谁,所以才要将笙歌和韩玉都杀掉吗……”她的眸中渐渐浮上了悲痛之色,有些痛心道:“笙歌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被……”
郑和宜面容平静的又抬手拍了拍她,口中却说出了几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韩玉此来长安的目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为何接近两位公主,究竟有没有其他目的,你我都无从知晓。若真如你所猜想的,这一切背后还有个做局之人。此人既能将他从御前救下,又能将其塞进侯府,的确是可以只手遮天了。”
谢从安一直跟着点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来,靛蓝的官衣,雪白的拂尘。
皇帝,太子,晋王,不过都是从宫中伸出来的手。而他的背后,究竟又会是那一位?
郑和宜又道:“此人需知晓当年长秋殿的旧事真相,清楚两场刺杀却心中有数,只作壁上观。他今次为保韩玉,还须将手伸至前朝。毕竟事及公主,苍柳两家的态度也至关重要。若不能适时处置,韩玉这棋子便没了,破局破势就要推翻重来,他这一动,或许能露出些马脚?”
“是极。”谢从安登时站了起来,“由此可知背后之人并非皇帝。那么太子是布局人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她忽然又有些丧气,默然道:“可惜眼下三阁都乱七八糟的,不然又怎会要靠我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说罢仍是不解其的在桌上又拍下一掌,搓着泛红的掌心道:“勉强由此倒推,菁妃和晋王倒了,受益的仍是太子殿下……”
“为何不会是良王?”郑和宜忽然反问。
“良王一贯与那两人交好,且他亲自做证逼死了秋贵妃。若当真翻查起来,也是一样逃不过的。”
谢从安接着将长露所说略述一二,郑和宜听罢道:“即便如此,为何不能是良王殿下事后反省,才做下这一番安排,只为帮秋贵妃洗刷冤屈?”
谢从安被问的一时语结,思来想去,的确也有这么个可能。毕竟是良王,可能就真的良心发现也说不定。
她眼睛咕溜一转,顺口溜出一句:“反正太子总要……”未说完就被塞了满口糕点。
郑和宜见她又皱起眉头,知是嫌弃点心甜腻,便将刚倒的茶推了过去,“眼下要紧的是查明影卫为何没了消息,府中的怪异又是否与此有关。若当真有手探入了谢府,还是须得多紧张些闲鹤亭的安危。此外韩侍郎仍是要护着的。不论是不是有人背后操控,他现在都是侯府的人,若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又是麻烦。还不如先确认他好着,再去断了或许被牵着走的可能。”
他语气平淡却十分坚定,瞧出了谢从安的不乐意,便又补上一句:“帮不帮他报仇还有待商榷,但是护着他的性命却是你与笙歌承诺过的。”
谢从安的眉头从坐下就没解开过。这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想了想还是强烈的表达了不满,“我得先弄清楚他的目的才是,得防着他与做局之人一起阴我。得去好生查查他来长安城后都见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就算影卫不好用了,我也有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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