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兄妹两个到家的时候，天快要黑透了。刚进村口，就看到周桂荣站在那里等候。
张悦悦从车上跳了下来，张平安也用脚支住了自行车。
周桂荣欢喜着迎了上去，把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可算回来了，没累着吧？”
张平安也从车上下来，赶着车往前走：“妈，您怎么还来接我们，我们这么大了又丢不了。”
周桂荣慈爱地看着儿子：“你们头一回去采茶，我不放心。”
张悦悦默默地跟在后面，周桂荣只看了女儿一眼，没有多问。
张平安一边走一边道：“妈，我去了什么也没干，碰到我同学，就在茶山上玩了一天。悦悦采了一天茶，挣了两块钱呢。”
周桂荣诧异道：“还真能挣钱？一天能挣两块？”
张平安心道不好，立刻道：“妈，那边人多，老板本来不想要人，看悦悦大老远跑去的，人家才收下她。要是您去了，那边的老手们说不定会排斥。”
周桂荣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那是人家的地盘，外人去了岂能占到便宜。今天没人对你们怎么样吧？”
张平安摇头：“我们采我们的茶叶，碍不着别人，明天我再带悦悦去一天，以后她就可以自己去了。”
周桂荣忽然想到那两块钱，转头用温和的语气对女儿道：“悦悦，你一个小孩子手里存着钱不方便，你都给我，我给你保管起来，等攒够了给你交学费。”
张悦悦当然知道周桂荣在想什么，摇头道：“妈，我自己可以保管，您放心，钱在我手里丢不了的。咱们家里您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兄妹三个随您，更不会手脚不干净。”
这一句话把周桂荣架了起来，女儿夸奖她，她心里当然乐意。可这话仔细一品，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张悦悦把张玉发和张国胜父子两个排除了。
可张悦悦说的是实话，这父子两个没有一个干净的。张玉发是油锅里的钱都能捞出来拿去赌博，张国胜更是花言巧语经常骗周桂荣把家里的钱给他。
周桂荣的思维被张悦悦带偏了，她本意是问女儿要钱，张悦悦却把话题绕到家里谁手脚不干净上面，还恭维了一下周桂荣。
周桂荣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转移话题：“你们饿不饿？我擀了面条，你爸今天没回来，我们吃面条。”
张平安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周桂荣连忙道：“快走。”
娘儿三个到家的时候，张巧巧正坐在堂屋门口等候，听见动静，立刻跑来开大门。
张悦悦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今天写作业了没？”
张巧巧笑得像小猫一样：“写了，姐你明天带我去好不好？”
张悦悦拉着妹妹的手往屋里去：“明天哥带我去，等过一阵子采夏茶的时候我再带你去。”
娘儿四个一起聚在了厨房里，张悦悦烧火，周桂荣煎鸡蛋下面条，张平安逗狗，张巧巧抱着猫。
周桂荣一边做饭一边絮叨：“也不知道你爸他们晚上吃什么，我准备明天去看看，又不放心巧巧一个人在家里。要是人都走了，家里的猪和鸡又没人喂。”
周桂荣一边说还一边拿眼角瞟大女儿。张悦悦正好想一个人去茶场，看了一眼张平安道：“哥，明天你带着巧巧在家里，让妈去医院。巧巧一个人拎不动猪潲水桶，到时候你给她帮忙。”
往常家里这些活儿都是张悦悦做，忽然间她撂挑子，周桂荣很多事情就安排不开。
周桂荣炒菜的声音大了一些：“你说你非要上什么学，这一天天从早到晚不在家，家里有点事情都转不开。别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女子，谁不是把家务活都接了过去，你倒是好，白吃白喝还要使唤别人干活。”
张悦悦把灶门里的柴火灰稍微扒了个洞，火立刻大了一些。她拿出火钳：“妈，要不往后我往家里交伙食费？我一天吃的也不多，算一斤米，菜我吃的少。我晚上回来洗衣裳喂猪，早上起来做饭，这能抵了柴火油盐钱，现在一斤米三毛钱，我每天给您三毛好不好？多的我给不起。不过我提前说好了，既然交钱，往后您不能随便骂我，骂我一次扣一毛钱。”
娘儿几个都吃惊地看着张悦悦，连周桂荣都没想到女儿会说这种话。满天下的父母都喜欢在儿女面前说自己对孩子的恩情，可从来没有哪个孩子真的跟父母这样细致地算账，一分一厘的算。
张平安立刻道：“悦悦，别瞎说，妈就是叨叨两句，你怎么还开上玩笑了。”
周桂荣从昨天晌午开始就被女儿的言行惊到了无数次，以往女儿听话的很，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她把鸡蛋铲起来放到碗里，往锅里上了几瓢水，盖上锅盖后走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张悦悦的额头道：“悦悦啊，你这两天是不是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张悦悦继续烧火，目光平静：“没有，我好的很。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上学，这是我唯一的要求。现在你们不让我上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但在我拼命想办法的时候，谁拖我的后腿，我就跟谁算账。”
周桂荣的手停顿在半天空，然后缓缓放下来，又狠狠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上，你去上，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自己供养自己！”
张悦悦轻轻往一边闪了闪：“我肯定会有办法的。”
周桂荣生气过后语气温和下来：“难道是我心狠不想让你上？还不是家里为难，要是家里吃不完用不尽，我还能不让你上学。”
张悦悦嗤笑一声：“我爷和我爸每年输的钱，够两个孩子上学了。”
张平安怕她们吵起来，连忙打岔道：“妈您尽管去医院，家里有我呢。我本来还说明天再陪悦悦去一天，这下子去不成了。”
张悦悦倒不在意这个：“哥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的。”
等做好了晚饭，娘儿四个一起吃饭，周桂荣给儿子夹了一大块鸡蛋，给两个女儿各夹了一小块鸡蛋，她自己没有鸡蛋。
张悦悦心里叹了口气，她妈总是能精准地勾起她已经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她默默将自己的鸡蛋夹了一半塞进周桂荣碗里，张平安也有样学样分了一些给张巧巧，这下子四个人都有了。
张悦悦一边吃一边问周桂荣：“妈，今天王连升没有再来吧？”
周桂荣嗯一声：“没来，你放心，我不会答应的。”
张悦悦吸溜一口面条：“答应也没用，我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做主。”
周桂荣一口面条卡在嗓子眼里，她将面条咽下去，然后认真地看着女儿：“悦悦，我们只是不让你上学，又不是不给你吃喝，你就这么恨我们？你看你这两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好歹是你亲妈，你就这样跟我说话？”
张悦悦感觉自己有点分裂，十二岁的她听到这话会想哭，快四十岁的她听到这话却心如止水。
她平复心情后道：“妈您别生气，我不是针对您，我只是怕麻烦，您别跟我计较。”
周桂荣见女儿认错，这才好了一些，闷闷道：“你既然非要去采茶叶，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不管多难，你可别来跟我哭。当然，你要是坚持不下去，随时可以回来，家里还是能供得起你一碗饭的。”
张悦悦嗯一声：“我知道。”
过了这个话题，张平安开始活跃气氛，周桂荣也不再说女儿。
转天早上，张悦悦继续起了个大老早，准备好一切后，她独自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刚出了村口没多远，在村西三岔路口那里，从旁边道场里的稻草垛后面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张悦悦吓了一跳，立刻捏住刹车，定睛一看，正是王金洋。
张悦悦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准备继续往前走。谁知王金洋堵在了她的车前，用左手拉住车筐急切道：“悦悦，你家里是不是不给钱你上学？我有钱，我给你，你拿去交学费。”
说吧，王金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张悦悦一打眼就看到一张一百的和一张五十的，外加一堆零散的钞票，给张悦悦交个学费绰绰有余。
张悦悦吃了一惊：“王金洋，你是不是在家里偷钱了？”
王金洋立刻摇头：“我没有偷钱，这是我攒的！”
张悦悦相信，王金洋是王家的宝贝疙瘩，王连升这一二年间又开始在附近几个村卖化肥磷肥，家里有豆芽房、一头母猪，两口子还种菜卖，想不挣钱都难。唯一的儿子这个样子，徐一莲经常给儿子塞钱，让他去小卖部买吃的。
谁也没想到王金洋居然把钱都攒了起来。
但这些已经不能让张悦悦有丝毫感动，这些跟她丝毫关系都没有。
王金洋曾经在她单位门口破口大骂的场景历历在目，不管她跟哪个男同事多说了几句话，在王金洋眼里都是有奸情。哪怕他现在还是个傻乎乎的孩子，张悦悦仍旧不想多看他一眼。
张悦悦伸手将车筐里的钱全部捡起来扔到地上，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残疾少年：“王金洋，你能算得清你手里有多少钱吗？什么时候你能把一百个数数明白了，再来跟我说话。数不明白，你就不配跟我说话。我不需要你的钱，以后离我远一些，不然我看你一次骂一次！呆瓜！”
呆瓜两个字仿佛炸雷哄到王金洋耳朵里，这就是平常别的孩子骂他的话，没想到今天这两个字从张悦悦嘴巴里出来了。
张悦悦赶着自行车绕过王金洋，快速往大洋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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