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南岸（四）
萧容回校拿毕业证那天，研二的小师妹打电话找上她，要她去实验室帮忙看看。
“师姐你快看显微镜里的炉渣成像，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三钙渣！”
萧容今年二十四岁，本硕都在国内知名的双一流大学读冶金工程，专业男女比例八比一，她人美心善，平时又乐得替学弟学妹解决难题，在院系里挺受欢迎。
“实不相瞒，我本科六个志愿填的都是计算机，因分数不够接受了调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万念俱灰，用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邻居的话来说，一个女孩子读冶金专业，出去后除了进厂子炼铁还能干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萧容看了眼稿子继续声情并茂道：“因此我一入学就有跨考计算机的打算，可终究逃不过冶金艺术的魅力，一入冶金深似海，从此锅炉两相伴。”那时候她作为专业代表上台为本专业本一和研一的新生致辞时，如是说道。
此刻站在显微镜前，师妹夸张的描述令她心生好奇，二话不说调好焦距凑上前看，本该是羽毛状的炉渣成像呈现出奇异的螺旋状，像个极具催眠效果的漩涡将她卷入其中，萧容一时间看痴了，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欲睡。
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前世的记忆片段在她脑海一一闪过，再次醒来时已胎穿到天玄元和二十五年，一个她闻所未闻的朝代，她的父亲萧邦是工部侍郎，母亲林淑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嫡出小姐。
天玄王朝尚存之时，她打小就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侧，看他奔波于大街小巷，召集并指挥工人到各处修缮庙宇、凿井修路。
天玄王朝的通用文字与古时繁体字相仿，彼时她刚认字不久，父亲忙活时她就抱着本农田水利坐在一旁慢慢翻阅，打发时间的同时还能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
“读得懂吗？”萧邦好笑地看她。
萧容每次见到这位父亲总联想到前世国外有名的作曲家、钢琴家，她的灵魂已经成年，又从小接受教育，哪怕这个朝代的书是竖板印刷，文言体裁，她也能通读个大概。
“看得懂一点。”她小声回道，她才四岁，不敢说完全读懂，怕被当成妖怪。
“不觉得晦涩吗？”
萧容扬起稚嫩的小脸道：“有一点，但还蛮有趣的。”
萧邦眼睛一亮，随意翻了页，指着其中某句话开始考校她。
萧容磕磕绊绊地解释着，但也仅仅说个七八成，不敢一字不差地翻译，尽管如此，萧邦仍用惊奇的目光看她，而后将她举起来托在肩头，带她去买她平素最爱的绿豆糕。
萧邦懂得藏拙，不敢将女儿早慧的事传开，对萧容的课业也是躬身教导，言传身教，萧容接触的事物多了，渐渐理解这个时代女子的地位是何等卑微，貌似除了依附男人之外别无他法，比之前世史书上的封建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子在家除了绣绣花读读女学外是读不得其它书籍的，更别说四书五经，哪怕萧容对其中部分荼毒人性的糟粕嗤之以鼻。
萧容前世父母早亡，她打小就辗转叔伯家吃百家饭长大，周末出去兼职当家教，经济独立后就自己租房住。
她自认命好，没有穿进宅斗和宫斗剧本，这一世她有疼爱她的父母兄姊，加上她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没有小说里的穿越女立志改变一个朝代的壮志雄心，刚穿越而来她默默缅怀前世的自己后定下一个小目标——想要平静地、无拘无束过完这一生。
殊不知这个小目标对饱受三从四德束缚的女子来说何其艰难。
好在萧父开明，看出她抗拒《女戒》、《女德》后就没送她去女学，反而将她与哥哥萧梁带在身边学习器物制造之法，还默许她女扮男装溜进工部观摩学习，当然前提是征得工部尚书同意。
工部那帮糙汉子常年与冷冰冰的仪器和化学制剂打交道，见到古灵精怪的萧容自是喜爱，萧容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从不瞎闹腾，因此除了机要之处，众人便放任她随意走动。
某天萧容闲来无事瞎捣鼓就将冶油司炸塌了半边天，而那天元和帝刚好下工部视察，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刺客来袭。
众人戒备之时，却见穿戴防护服的小孩猫儿似的从破损的木门中钻出来，手臂处还起了火，可她不慌不忙，抓起把沙子往着火处猛地一覆，待火熄脱下外衣。
“大家离冶油司远些！”萧容道。
元和帝以及一众工部官员被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见这架势连连后撤，生怕爆炸再起，萧容心里一个咯噔，眼尖地瞧见人堆里的萧邦，恍若未觉地窜到他身前。
“爹爹，给你看个好东西！”拉着萧邦的手作势要走。
工部尚书剐了萧邦一眼，重重咳了声，又愧又惧地看向元和帝。
“你儿子？”元和帝并未理会尚书，转头看向萧邦，眸色深沉。
萧邦不敢欺君，慌忙拉过萧容跪下道：“回陛下，是罪臣闺女。”
皇帝脸色又沉了几分，冷笑道：“知道这是办公重地吗？”
萧邦心知闯了大祸，思衬措辞间就听萧容道：“回陛下，这不关爹爹和一众叔伯的事，是萧容自己偷偷溜进工部的。”她急急辩解道，话未说完就被萧邦重重扯了下袖子，她身形一个不稳，差点栽跟头。
元和帝心道当朕是傻子吗，真当工部想来就来？扫了那孩童一眼，不知想到谁，眉梢温和了些，转眼瞧见还冒着烟的冶油司又气不打一处来。
“你教的好闺女！”元和帝不再看萧邦，用哄小孩的语气对萧容道：“和朕说说，你打算给你爹看什么好东西？”
方才灭火时萧容已将周遭观察一圈，看到禁军标识的铠甲她猜到皇帝莅临，而自己差点将冶油司炸了，在这个君主专/制的时代弄不好是要被杀头的。
思索片刻，她决定稍微展露一番才能，坐实自己“早慧”之名，设法保住自己和萧邦，便故意说出那句话吸引元和帝的注意。
“回陛下，”萧容眼含怯弱，环视一圈众人，道：“萧容能偷偷跟陛下说吗？”涉及军事机密，萧容不敢掉以轻心。
在一众“陛下不可”的劝阻声中，皇帝哈哈大笑道：“朕还怕个小孩儿不成？”就真的跟萧容走了。
萧容为元和帝展示的是改进版的火/药。
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与前世有些相似，很早之前就有术士在炼丹之时因多添了柴火偶然发明黑/火/药，“一硝二硫三木炭”便是简易版黑/火/药的配方。
这个时空也不乏能工巧匠，据史书记载，人们开采矿石时发现石油并着手研究，很快摸索出提炼之法，工部的冶油司因此得建。
由于科技受限，冶油司提炼的成品纯度并不高，穿着的防护服和活性炭面罩也是笨重无比，全无前世轻便，在萧容的强烈要求下，皇帝套上防护服，心中生出不耐。
“叔伯们说，冶炼时释放的有毒气体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萧容解释道。
皇帝惜命，便不再说什么。
而此次改进黑/火/药实属偶然，在此之前萧容并不知道工部有冶油司的存在，她依据前世记忆将纯度不高的石油提取物，也就是甲苯与硝石溶液放进瓦罐中搅拌时忽觉不对，等她逃出冶油司时那里已经炸了半边天。
三/硝/基/甲/苯俗称tnt，是十九世纪威尔柏兰德发明的一种烈/性/炸/药，由甲苯硝化得来，而甲苯又是从石油提炼而来，萧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险些酿成大祸。
哪怕萧容掌握前沿科技，也无法在一个落后的时代一蹴而就，将这里的科技水平拔升一个新高度，顶多利用现有条件捣鼓出稀奇古怪的玩意，满足基本需求。
tnt爆炸会释放毒气，劣质的半成品饶是，还好皇帝视察时距离冶油司远未被波及，萧容暗自想到。
待萧容在空地处展示一番改进版火药的威力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皇帝目光幽深盯着她看。
“此物的制法你从何处习来？”
萧容顶着皇帝锐利的目光镇定道：“回陛下，萧容自幼便爱琢磨这些奇巧事务，自觉有趣，这改进版的火/药也是萧容结合《造物》一书自行摸索而来。”
禁卫军匆匆赶来时却见皇帝看她半晌，忽的叹道：“好个奇才！”可惜是个女儿身。
“萧爱卿，”元和帝换了个称呼：“管教不严，放任无关人等擅闯机密重地，本该革你职务，从重处罚，但念在你女儿造物有功，便停职半月，罚俸三个月，修缮冶油司的经费也从你俸禄里扣除。”
工部尚书见皇帝只字未提他失职，松口气，萧邦连忙拉着萧容跪下谢恩。
“萧容，”元和帝笑眯眯将萧容拉起来，道：“朕有一女，聪明伶俐，你二人年纪相仿，朕允你进宫陪伴。”
萧邦见萧容兴高采烈应下，默然。
皇帝道：“朕许你出入工部，你需安分守己，多捣鼓些奇巧物件与公主。”
萧邦目送皇帝的辇轿远去，重重叹口气，欲言又止。
“传闻小公主是位混世魔王，几日前刚纵火烧了御膳房，你需小心伺候……”
萧容囧，心想皇帝将两个放火的凑一块，难道不怕她俩一个失手炸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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