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南岸(三)
封旭家住城北,曾任前朝工部的秉笔主事,正六品官员,每逢上堂议事,需跟在尚书与侍郎身侧抄录纪要。官职不大,但日常琐事冗杂,便少出现在人前。
前朝覆灭的变故令封旭年少早衰,仅四十又五的年纪相貌却如六十老翁。
按照惯例,弟子拜师是要支付束脩的,封旭知道邵悦拿不出银子,便要求她每日卯末辰初、午时过半、酉时三刻这三个时点亲自为他送饭,不论风雨霜雪都不得有半刻延误。
济府坐落在城南而封旭家住城北,两者相去甚远,邵悦每天天不亮便出门,万家灯火时才匆匆回到济府。
女学建在城中央,为了按时送饭与到课,她从城南一路狂奔城北,又脚步不停折返女学,起先还觉得疲累,一来二去这副身子骨也适应了,竟坚持了大半个月。
这事经公孙望传到济慈耳畔时,他嗤笑一声,心道堂堂前朝公主竟一日三餐给个芝麻小官送饭,晨昏定省都没她这般勤快,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师傅怎就料定邵悦公主会师从于您?”壮汉名唤余同,十七八岁的年纪,邵悦离去后,他手持笤帚准备清扫门前落叶。
“小公主心底的疑惑多着呢,济慈和公孙望问不得,便只能询问老夫咯!”封旭倚着一棵树,嚼着邵悦从城南送来的新鲜包子,一脸享受。
“为何问不得?”
“如何问得!”封旭白了余同一眼,“城南那二位可是一门心思都扑在那来路不明的……所谓的皇室血脉身上,对他们来说,邵兴是主,邵悦只是棋子,可你瞧咱们邵小公主是任人摆布之人吗?”
余同心惊地瞪大眼道:“明明同为皇室血脉,论受宠程度,不是邵悦更甚?”
“榆木脑袋!”封旭笑骂一声,捏起一个包子朝余同的脑门砸去:“先皇驾鹤西归,这邵悦便什么都不是!”
余同手忙脚乱接过包子,“那您收小公主为弟子,莫非是想……”
封旭但笑不语。
“那师傅觉得公主殿下会问些什么?问您是谁?为何住在城北,又怎么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余同想不明白,索性扔了笤帚边吃包子边听封旭教诲。
封旭笑得莫测:“兴许是问些史籍典故,用兵之道也说不定呢?”
“您说啥?”余同咽下包子啧啧嘴,“传闻公主殿下不是最烦这些?”
“得不到便是最好的,邵兴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都能得到济慈和公孙望的青睐,邵悦身为最受宠的公主又怎甘落后?”
“你觉得邵悦的身子骨如何?”封旭望向试图消化他言语的大弟子,心中叹息一声,默默转移了话题。
他这弟子自幼习武,也颇有天赋,就是脑子不太得劲……
“小姑娘被您一日三餐城南城北来回折腾,体质自然不比从前。”
“若是让你教她习武呢?”
余同还真的认真思索片刻,回复道:“她起步晚,骨架已初长成,弟子顶多教她点轻功和保命之法,至于内功心法,恕弟子爱莫能助。”
“那就拜托你了。”封旭眯眼,捋了捋稀疏的胡子。
此后济慈惊奇地发现公主殿下每日外出的时间又提早了许多,以往卯时过半才出门,现今卯时不到就不见踪影。
某日晚膳济慈问她,公主殿下每日起这么早作甚?
邵悦慢条斯理咽下鱼汤,回道:“去给城北封公送饭。”
济慈拧眉:“身为皇室血脉,又读过两年女学,您不觉得这般行事有失尊卑体统?”
邵悦奇怪地看他一眼,平静道:“他为师,我为弟子,我付不起束脩只能以饭食弥补,这并无不妥。”
济慈放下手中碗筷认真看她:“是济府上下短你缺你了吗?竟逼迫你师从一个外人,还是个疯子!”暗道这可不得了,封旭一出现公主殿下就跟他离了心。
邵悦并不是很想回复他,沉默地喝汤。
“那封老头都教了你些什么?”也不知他指的是哪个封(疯)字。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邵悦心中已演绎无数遍,她无比自然道:“一些工匠做的活计,诸如陶器瓦罐的打磨,箫笛琴筝的制作。”
“公主需恪守女子典范,须知这等粗琐之事并非女子干的活计。”
邵悦心头火起,抬眼直视他,“这其中乐趣,并不是女学能比拟的。”
“你似乎很抵触女学?”
“不是抵触,是不明就里,”邵悦闷声道:“为何有‘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却又有‘女为悦己者容’一说,为何你说‘女子不事粗琐活计’却有‘妇功,先蚕织,次中馈’的说法?”显然已被这些问题困扰很久。
济慈好笑地看她:“第一个问题私以为并不矛盾,女子者,对外适当妆点即可,不必浓妆艳抹,扰人心神,对内嘛……等公主殿下嫁了人便知。”又隐晦地瞟了眼坐在一旁不置一词的济夫人。
“第二个问题,古时对平民而言,男子务农,女子事桑,男耕女织,阴阳调和,可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岂能与普通百姓相比?”
邵悦竖耳认真听着,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济夫人适时出声打断邵悦的思索:“吃菜吧,食不言寝不语,瞧你们,饭都凉了!”
饭桌撤下去后,济夫人领邵悦回房,公孙望带着邵兴从里屋走出来坐在济慈跟前。
公孙望:“看来那疯老头并未教她什么本领……”
济慈神色不明道:“非也。”随手为邵兴斟茶,问:“皇子殿下有何高见?”
邵兴一顿,有些不确定道:“姐姐那番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为何?”公孙望饶有兴致道。
“寻常人被抓包内心定然慌乱,反观姐姐镇定无比,还能对答如流,想来已知先生会有今日一问,也思考过对策。”
济慈眼含欣慰,点点头道:“殿下觉得封旭会教公主什么?”
“必定是姐姐想学但先生您不教的东西,韬略,权谋……可先生说过,封旭并不会这些,所以姐姐威胁不到我。”
济慈冷笑道:“我的殿下,就算她威胁到您又能怎样呢?一个女子身逢乱世,还能翻了天不成?”
先帝先皇后忌日那天正值年关,济慈给邵悦和邵兴放了假,祭拜完先人后邵悦便带邵兴去买糖葫芦。
街道两旁挂满红灯笼,一派除旧迎新的气象,行人背着行囊摩肩接踵,整个市井熙熙攘攘。
“先人忌辰未过,姐姐竟有心思买糖葫芦?”
“小孩子不都喜欢吃?”邵悦将糖葫芦递过去给他。
“姐姐吃吧,我不饿。”邵兴并没有接,低头的瞬间眼底划过怜悯,不知是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她。
他早不爱吃糖葫芦了,济先生说过不要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喜好,否则恐有性命之忧,起初他不听劝,济先生便用草药熬成苦涩的汁水蘸着糖葫芦逼迫他吃下,久而久之他看到甜食的第一反应是苦不是甜,也就戒了爱吃甜食的毛病。
天真的姐姐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因此并不知道他在济府承受怎样的苦。
是夜月色寡淡,邵悦提着竹筒饭前往城北,推门而入时瞧见封旭正瘫坐在地上喝酒。
冲天的酒气令邵悦一个皱眉,她扫了眼散落一地的瓦罐,放下食盒蹲下身,唤了句师傅。
“地上凉,师傅莫要睡过去。”说罢就要将封旭拉起来。
“让他躺着吧,你别看老头平日嬉皮笑脸的,内心实则苦闷得紧,今日是先皇的忌日,他是忠臣,难免触景生情……”余同从里屋走出来接过食盒,摇了摇头。
邵悦自见到余同之时就知自己中了师徒二人的算计,气闷的同时又无可奈何,谁怪自己笨呢?
在得知封旭让她满城跑是为了锻炼她的身子骨,两人在小巷子里的设计也是为考验她的品性后,她的气也消了大半。
后来封旭传她处世之道,为她授业解惑,余同让她每日扎半个时辰的马步,教她轻功还授她保命之法,她已全无抱怨,心怀感激,看向两人的目光满是孺慕和恭敬。
邵悦离去后,封旭支起身子,眼中已无半点醉意。
“汇报一下公主殿下的近况吧。”
余同闻言点点头,将近半个月与邵悦有关的事一一道来,包括邵悦与济慈桌前的一番对话,邵悦与邵兴行街游玩的事情。
“小公主或许有几分小聪明,可到底少年心性,天真烂漫!”封旭听罢摇头一叹。
余同:“那该何如?”
“等着瞧吧,小公主高兴不了多久的,济慈那老狐狸是不会放过她的。”
只是无论封旭还是济慈都不知道,所谓没心没肺的小公主邵悦彻夜未眠,万籁俱寂之时她望着窗外的惨白明月呜咽出声。
午夜辗转反侧之时,满脑子全是元和帝垂死前的声嘶力竭:“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捂着嘴生怕被人听去动静,心中无助又孤独地呐喊:“父皇、母后,悦儿好想你们,真的好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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