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梦扶桑(卌七)
凤九说不清这里的时间,只能看着日升月落来判断。她有多久没见过碧海苍灵这样的日夜了,荒凉的、沉郁的、寂寥的……她与东华那些相伴的记忆仿若幻梦,被推挤到了蒙尘的角落。
她亦不知自己是什么状态,还好没有饥饱需要解决,只是无聊得很。
有几次,东华远远出现在视野的边缘。可无论凤九怎样跳跃、呼唤,总不能将他吸引来,她只得带着焦灼的泪放下了渐失的信念,转而静静地注视,看着他伫立在凄清的冷风里,连背影都透着孤寂。
再见到东华又隔了一段时日。
他是日暮时分来的,步履略显沉重,两肩沾了风霜,不知去了哪里杀伐,连手中的苍何都未收起,一袭紫衣被暮色染得深沉。
他仍旧坐到观景台边,盯着一簇凤羽花出神,冷风簌簌,他面色却是戚戚。
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而来,见东华在此,足下愈加迅捷,人还未到,两声“帝君”倒是抢在了前头。
重霖几步上前跪伏在地道:“帝君,您怎么不等医官前来诊看伤处,折颜上神留下的药也未饮……帝君?”他见东华闭着眼不说话,恐他有失,正欲上前查探,不想东华倒幽幽开口:“不必了,没什么妨碍,你让他们都走吧!”
“帝君!”
重霖一片为主之心显然未被接收到,东华不欲多言,挥挥手将他打发走,目光却落到了他身后:“你来凑什么热闹,可是找着了?”
连宋目送重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一贯带着三分淡笑的俊脸上嘴角微抬:“你要的东西,我自然要利落些。”他递上一个匣子,面色稍凝道,“南荒这趟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东西向来是凡世信的多,其他各族不见多用,况且你若要寻又何须此法?”
东华接过匣子不置可否。
连宋见此,到底忍不住多言几句:“凤九去了这些年,你我都知道,当日她说的话宽慰之意居多,难为你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实则,我们也未曾想到,你还真能找到她的精魂碎片。”他觑觑东华的脸色犹豫着说,“东华,你我也算忘年之交,有些话就算你不爱听我总要说一说……为仙者无来世,精魂碎片不全并不算是奇事,很难说一定能有圆满的结局,虽说你俩伉俪情深,但你也别太执着……”
话到此处,被东华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连宋终归有些不忍,顺势话锋一转:“……至少先顾念着点自己的身子,便是浊息也不急在一时,四海八荒的清平何须你亲自动手,不是还有我们?你好好休息调养才是……”
“咳咳,这是我愿意的,并不需要别人来插手!那些浊物会影响这些凤羽花,我等不得!”胸臆中的不适尚未平息,东华颊上浮起一片红潮,却并不能掩盖语气中的坚决,“我一定会让小白回来!”
他眸中的光摄魂夺魄,叫人几乎要忽略面上隐隐的病色,只是连宋看着却暗暗叹了口气,离去前道:“东华,你这个样子,若凤九见了必是要难过的!”如今除了她,怕是也无人能劝得了他。
东华抚着匣子的手一顿,长睫微颤,良久才喃喃道:“我倒希望她来骂我……”喑哑低语被冷风一卷,很快便消散无踪。
旁观的凤九并未如何听懂,她只知道东华在搜集自己的精魂。原来,她竟连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么?还不得不依附于精魂碎片之上。
她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尚余了一息,不致就此消失于天地,说不定何时便能有个契机。可听折颜与连宋所言,这个契机怕是要付出别样的代价,东华现下应是遇了什么阻障,所以不大顺遂。
上一个千年里,她不过是神魂有损便惹出一串事端,如今见东华又如此不管不顾,一颗心早已随之忐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只是天不遂人愿,包覆着她的四壁始终未有松动,似乎铁了心要她做一个旁观者。
星子升起来了,遥远的星光伴着并未停歇的风,将暮色雕琢得分外清冷。
东华无言地坐到午夜时分,方才打开了手中的匣子,从中取出一件不大的物事。
天光黯淡,从凤九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全貌,她瞪大了眼望去也没理出头绪。
好在下一刻,一团火光自东华掌间升起,他竟将先前拿的物事点着了,幽幽跳动的一点光算是夜幕里唯一的暖色。
一阵异香传来,凤九借着那点光隐约看清了东华手中之物,一头尖尖,一头粗钝,略有弧度,似乎是一截什么动物的角。起先她还不知东华在做什么,可说到点燃动物之角,她心念一动便想到了“犀照牛渚”的典故。
在凡世辗转多年,她岂能不知凡世有燃烧灵犀能照见魑魅魍魉的说法。只不过凡人所谓的鬼乃人死之后所化,东华又哪里是要找鬼,多半是找她罢。
想及连宋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堂堂六界尊神,真要找寻鬼族或冥司,又何须这招?无非是病急乱投医,便连一线希望都不放过!
四万年里,不知他是如何的纠结苦痛,才要连这虚无缥缈的法子都用上。这个傻子,总是做些让她揪心的事!
火光明灭中,东华的面色不甚明晰,倒有两朵小小的火花投映在眼眸里。
他时时捂嘴轻咳两声,压抑的气息在寂静的夜色里尤为清晰。每咳一次,凤九便觉心也随之一抽一抽地疼。
她蓦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耳边说“忘了我吧”,彼时她是如何的绝望无助与不可置信,既为夫妻,白首不离,他怎能让她遗忘!可如今,她又似乎懂了。不知东华能否找到自己这一缕孤魂,如若不能,与其看着他痛不欲生,真不如让他遗忘。
天色将明时,东华掐灭了火光。
不知连宋是从何处寻得,这灵犀倒比一般的经燃些,可便是如此,也已去了十之二三。
东华扶了扶身旁颤悠悠的凤羽花,白着脸轻笑:“小白,怎么这样顽皮,还要与我捉迷藏?天明了,夫君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可好?”他缓缓站起身来向石宫走去。
凤九红着眼眶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借着天光方才看清,紫衣上的斑驳倒有些像血迹。
东华再出现仍是日暮,他换了件月白的衫子。
虽说向来以紫衣银发示人,其实除了紫色他亦有其他各色的衣衫,从牙白到雪青,她就为他做过不少。但看来看去,她还是最爱那些清冷明净的颜色,不用太多点缀,与他一般带着霜雪的气息,明明很冷,却又纯粹得浓烈。
只要她说好看,他便一直穿着。
这次依旧有人循着他的脚步。
第一个是司命。
“帝君,您交代的事我已带人细细筛过,凡世的命簿里头并未找到与凤九殿下相关的人士。”司命很是恭敬地禀告,神色中也有疲惫,想是这翻遍凡世命簿并不是好当的差事,即便手下能吏不少,也很是忙碌了一阵。
东华突然问他:“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痴人说梦、多此一举?”语声平缓,无波无澜,可其中的沉重坠得让人生疼。
司命思虑再三方才答道:“微臣与凤九殿下相识多年,并知当年殿下是如何追随帝君。如若可能,臣亦希望殿下平安归来,可……帝君,天命既说无缘,许这缘分便是如此,凤九殿下当日既能回来找您,便已是成全了这段缘分,她走了,缘分也散了,从此凡世中不会有,六界中亦不会有。”
“可我找到了她的精魂碎片,再多些时日,就能……”
“是真的找到,还是您的妄念?”司命心一横打断了他的话,复跪下郑重道,“恕臣僭越,帝君既授臣司掌命运,在命理上头总还有些所得。凤九殿下连仙身都未留下,如何为之聚魂?即便殿下当日说的是真,为何其他人从未见过那些碎片?帝君,帝君道法卓然必能彻悟,也该,也该放下了……”
东华神色未动,沉声道:“没见过只能说明你们修为不够、机缘太浅。本也无需你们见,小白的事自然要由我亲自办!一时无当真时时无么?我看你这理命簿的本事也浅薄得很,还是回去多花些心思专注修为!”
“帝君!”
“无需多言,退下吧。”
第二个来的却是白浅。
连东华都未想到访客会是她,颇为难得地分了两眼过去。
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的白浅上神并无平常寒暄时的和颜悦色,连半分虚与委蛇都欠奉。
她虎着一张明丽的脸,很是开门见山:“我今日来并不代表青丘,自四万年前起青丘便再不想与帝君扯上关系,不过是墨渊上神求到了夜华那里,我不想夫君难做,糯米团子又一向与他凤九姐姐亲厚,便来走一趟罢了。”
白浅的声音悦耳动听,说的话却如利箭句句戳心:“帝君自己要疯,何苦扯着四海八荒一起?做出这般情深的模样,倒显得是青丘薄情。当日在星光结界,若不是为了帝君,凤九这丫头小小年纪何至于就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二哥失了爱女,青丘少了女君,哪一件不是托了帝君您的福?四万年了,青丘未曾打上门去已是大度,如今帝君又说什么要为凤九搜魂凝魄,是打量青丘好欺负么!”
东华的面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发白,但仍旧平心静气解释:“当日的确是我没有护好她。我与小白有些误会,当时情况危急,原想着只要她过得好便不必一一解释惹她难受,谁知她竟偷偷进了星光结界……是我害了她!她伤得重,临去前与我说,会在碧海苍灵的凤羽花海里等我,每千年便会于其中蕴出一片精魂……”
白浅激动地打断他:“那不过是她的托词!帝君聪明绝伦,又怎会不知,那只是凤九的托词。她不过是因为太在乎你,不想你陪她赴死!再者说,结魄这等事我也为师尊做过,哪里是帝君这般动静?”她想到什么,摇摇头,“这傻丫头,明明说要放下,自苦了两百年,倒把我们都骗了,谁知临了还要撞进来,白白送了性命!”
“凤九不过青丘的一介幼狐,哪比得上帝君尊贵!她不懂事来招惹你,帝君身为上古尊神,又何苦戏弄于她?”
“我不是戏弄……”
“既招惹了她,却又护不住她,不是惹她伤心,便是让她伤神,还要为你搭上一条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青丘如何宽宥于你!”
“我……的确是我不对……”
白浅骂得淋漓,却还嫌不够,嘴角微勾挑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哼,如今知错又有何用!帝君可知,你和凤九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什,什么?”
“我说,凤九曾经有过你的孩子,只因你大婚未到,又遍寻不见,她伤了心,辗转多日,终归不愿以此来做拿捏你的把柄,又恐孩儿失了父亲从小孤苦,便未留下。可怜那个未见过爹娘便没了的孩子!你说,你对得起谁?”
白浅看着东华骤然黯淡的眼眸与白至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快意又怅然地说:“我只是后悔,当日自己为何要多那一丝心软,向凤九透了些消息,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回到九重天,与你有了一次相会?若非如此她又怎会放下了再拿起,为了你义无反顾地要去闯星光结界,到头来把自己都搭了进去!”她清亮的嗓音中多了哽咽,“若我不做那些无用的事,凤九也许还好好地活着!至于情伤,一千年两千年,哪怕一万年两万年,总有好的一天,哪似如今……她才只有三万岁!”
说至伤心处,白浅抽噎了两声,并不欲在东华面前再作停留:“说什么劝解,我白浅才不会来劝你这青丘的罪人!我就是看不过,你如今这副样子,哪里当得起凤九的喜欢!”说罢,她一甩袖便径自走了。
惟余东华呆坐风中,那是凤九第一次清醒着看到东华落泪,他挺拔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手中攥拳,牙关紧咬,晶莹的泪凝聚在闭合的眼睫,继而缓缓滑落,可即便到了此刻仍不肯吐露一丝呜咽。
“小白,小白……”几声破碎的低语之后,他忽尔气息一乱,手掌捂在胸前急喘了几下,唇齿一松,一朵赤金色的花便开在了月白色的衣衫上。
远处传来折颜气急败坏的叫嚷:“小丫头,让你来劝解东华,不是要你送了他半条命!”
白浅仍自不服气:“让我来当他的说客,师父也是猪油蒙了心,我白浅首先是青丘的白浅,然后才是天族的太子妃,没有和阿爹打上门去他已该庆幸,还要劝解,死了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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