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梦扶桑(卌八)
凤九觉得很是恍惚。
她原想,自己约莫是在另一方世界里遭遇了变故,成了离体的孤魂;后来又发现,也许连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只是侥幸留存的碎片而已。她记不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摆脱现下的窘境,但即便如此,只要见到东华为了相聚而努力的样子,她便莫名有了底气。
可如今,她并不那么确信了。
连宋、司命还有姑姑,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剥开那些或隐晦或尖利的语句,他们说她在星光结界中便已身陨道消、魂飞魄散,他们说所谓的精魂碎片只不过是东华的想象,他们说她与东华没有滚滚。
如果不是在做梦,也只能说,这与她所在的分明是两个世界。
似乎是从他们大婚的错失起就完全不对了啊!她那时因着误会即便已那么痛,仍舍不得放弃腹中的孩儿,因为这是他们爱过的明证。后来在凡世生下滚滚,更坚定了她的想法,若不是有如此冰雪聪明的孩儿相伴,要她如何孤身度过两百年?星光结界那里更是,明明是东华离开了她,经过五百年方得回归,这里怎么走的倒是自己?
联想到另一方天地的说法,莫非这才是所谓的“另一方天地”,而非此前所想的仅仅转换时空?
只是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入了谁的梦?她是他们口中的凤九吗?东华又是不是眼前的东华?
凤九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不知要去何处安放。
碧海苍灵的日头有些疏淡,一阵风起,山野林间一片萧瑟。凤羽与佛铃漾起波浪,绚烂的红与迷离的紫交错在风里。
东华撑坐在观景台上,披散的发半幅荡到身前,将郁结沉痛的脸遮了大半,唯有几绺沾染了血色的发丝,昭示了片刻前的狼狈。
疾步而来的折颜扶住东华宽慰:“东华,你别多想,白浅那丫头就是心里有怨,尽挑难听的话讲……”
“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东华喘匀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
他布满血丝的眼定定望过来,倒叫折颜无从躲避,动了动嘴唇还是答道:“……是。当日九丫头伤心欲绝,以泪洗面,终日恹恹,我替她诊脉才发现是有了孕。我问她什么想法,她辗转反侧了三日才来讨药,后来就……”
见东华攥在胸口的手又紧了两分,折颜试图亡羊补牢:“其实,以九丫头当时的情形,即便想保恐也不大容易……”他似忘了自己一向是以医术自夸、从未如此自拆墙角的。
“她说得没错,是我对不起小白,也对不起未出世的孩子!”东华的嗓音失去了清朗的本色,嘶哑中带着隐忍的停顿,“但我十分确定,收集到的精魂碎片并非错觉。”
“东华……”折颜平日里虽常跟东华斗嘴,却是个嘴硬心软的,此时皱眉望着他,神色中全是忧心,想他今日怕已受够了刺激,终是未再戳破最后一层倔强,“不管怎样,你可不能再拿我的药浇花,不然真是想等都等不到了!”
说罢,也不管东华如何抗拒,还是将这面白唇绀却仍强自支撑之人拖了去。
接下来的几日,凤九并未见到东华,想来以他伤势需要调养实属正常。
不过,有了这么个缓冲,倒让凤九渐渐回过味来。此前她一直纠结于眼前东华的身份:他是不是她的东华,若不是,他对于此番际遇又有何意义?可经过了几日她才发现,其实无论他是谁,她都无法放下。
他们口中那些如此相似又如此迥异的过去,仿佛勾勒出了她未曾亲历的人生,那是在无数个分岔口她曾忽略或放弃的可能,如今再回望,即便眼前这人不是她的东华,亦已叫她看清过去的每一步走得何等如履薄冰,更使她庆幸正因有了过去的坚持才有了后来的柳暗花明。
也因此,凤九愈加痛惜眼前的东华。
痛失爱侣的锥心刺骨她已尝够,彼时她有滚滚,还有整个青丘做凭依,便是九重天上,冲着姑姑白浅的名号也无人敢轻慢于她。即便如此,五百年她已觉寂寞如斯,好似耗去了半身精力。
可眼前的东华却是孤单过了四万余年。他一向淡泊,往来不过几位老友,如今与白止断了交情,青丘老死不相往来,折颜也不好跑得太勤,滚滚又未能降世,数来数去连个排解之人都无。想及星光结界的惨烈,他失了半心、身心俱疲,却还要勉力继续,这比她年岁都长的日月不知他是如何熬过。
在过去的岁月里,凤九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她与东华的未来,从年少时的憧憬,到万难后的携手,再到来此前的相伴。
开始时,像那些个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已是目标;后来多了期许,想与东华走遍四海八荒,经历别人未曾经历的事,看尽别人未曾看过的景;再后来,经的事多了,她的欲望反倒简单了,所求不过是身边之人的伴依,不需要怎样起伏跌宕,也不需要多少甜言蜜语,只是平淡隽永的偎依。
时光不负,它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不止容貌、年岁,还有心态和气韵。
相伴的日子里,东华变得柔和了,像无形之水有了容纳的器皿,绝世名剑有了适配的剑鞘。如果说洪荒时让人见识的是力与刃,退避时着力展现的是隐与敛,那么如今使人感受的就是和与合,一收一放、一进一退间多了圆融转圜,从心所欲、俯仰随心,其实比之一味的孤冷避让更不容易,这也是为何六界中始终对他高山仰止的原因吧。
凤九不能保证这番感悟之中没有看自家夫君哪哪都好的自夸,却觉得如今她见识长进,也能看清其中的分别,不得不说这些都得益于他们的相守。
至于她自己的变化,拿成玉的话讲,约莫就是胆子变得尤其肥壮。
有一年瑶池仙会,东华难得有兴致,携了凤九前来。虽说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闲散场合,却因着东华的气场少有人接近。
可东华与凤九的私语分毫不少。
其间不知说到什么,凤九娇嫩面庞上突地腾起两朵红云,连耳根脖颈都受了牵连,她秋水般的湛目中泛着羞恼,小手一抬毫不犹豫便往老神仙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彼时太上老君正端了酒过来向东华致意,二人微一颔首便要举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拧,东华的酒杯晃出两滴酒液,老君更是不幸地岔了气。
一片暗暗抽气声中,唯有位置占尽天时地利、看得纤毫毕现的成玉,掩在扇子后头冲凤九直竖大拇指。
后来,那些兴奋探究的目光都在东华漫不经心的扫视中讪讪地失了影踪,倒是他不时投注的目光和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直维持到了宴毕。
回去的路上,凤九尚未忘记片刻前的撩拨挑逗,不服气地瞥他:“心情很好嘛,看来掐得不够重!”
东华未曾反击,只是抓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用欣慰又缠绵的语调与她说:“小白,我很高兴!”
凤九狐疑地看他,高兴什么?占她的便宜高兴,还是被掐得高兴?
直到有一日,成玉重提此事时说:“你与帝君相处的方式真是变了许多!”
她才醒觉,他们之间真的好似不知不觉跨过了几道坎。起初的她哪敢如此,倒不是东华不让,只是她心里将之奉在神坛上,爱固然是爱的,但敬的成分更多些,说来用的都是仰视。要到后来,一次次的艰难反侧,一年年的光阴磋磨,他们将山盟海誓过成了云淡风轻,血肉交缠的亲昵全在每一个默契的眼神与动作里,他可以跟她撒娇讨饶,她也可以跟他抱怨嫌弃,多了点柴米油盐,少了点曲高和寡,但每一种都是彼此喜欢的样子。
原来东华是为了这个高兴!
凤九想起他们成亲后第一次同回青丘,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呼朋唤友的叫嚷,嘈杂的人声乱作一团。做酥糖的狸猫公婆又到了每日一次的拌嘴时间;熊乙家的婆娘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把汉子耳朵拧住一顿臭骂,蒲扇样的熊掌一个劲儿往脑袋上招呼,却并不真正落下。逗猫惹狗的小崽子们窜来蹦去,闲庭信步的鸡鸭被惊得叽嘎乱叫,各家的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香味,浓浓的烟火气让这里分外像凡世。
东华看得津津有味,甚是愉悦地露出浅笑,他转眼看她:“这里真是有趣!”
明明在九重天上,宴会席间仙音袅袅、曼舞夭夭,这人也是眉目不动的!
凤九见他喜欢,心中自然欢喜。她抱着东华的手臂腻歪歪陪他看了半晌,忽而转头望望夫君白净挺括的耳廓,手痒得想要摸一摸。不想立时被他发现了意图,侧脸躲过还低头威胁地瞪她。她又狡黠地将手绕到他身后预备曲线救国,终因臂短力弱次次被压制,不过他耳边爬上的红云实实泄露了心思。
被东华一把擒住要害拎回去的凤九,尽管已笑得浑身酥软没了力气,心中却还要给自己鼓掌:好样的凤九!果然是胆子肥长进了,居然想要拧东华的耳朵了!可他难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真真是让人爱极!
九重宫阙未必高妙,红尘俗世未必浅薄。东华将她圈在怀里,十指交握,神情安然地说。
彼时,他们挤在竹楼的榻上,静听细雨打在竹叶上,啪嚓啪嚓,不紧不慢,带着惬意的悠然,不知不觉便将人送到梦乡去。
安然,是这些年来他们所向往并渐渐体尝的东西,可惜独独不能为眼前的东华所拥有。死生契阔,像一道天堑阻隔了温情与希望。
凤九想起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对比记忆中曾经的笑脸,总觉心如刀割。她忍不住想抱抱他,让他不要伤心,总会找到的,或者,不找也罢,忘了她罢。
近来,碧海苍灵的天气不甚明朗,连着花花草草也不大精神,姹紫嫣红失了明丽,恹恹地皱缩在阴霾里。
东华似又瘦了些,他拄着苍何坐到凤羽花前,直等到日暮。
凤九刚从一段迷梦中醒来,一时还有些分不清虚实,便听东华说:“小白,你又失约了。不是说相隔千年?这次我已等了五个千年……”
他又说:“你别怕,浊息我已找到了控制之法,四海八荒里也无战事,那些不识时务的被我弹压,轻易成不了气候,都不能伤你。你来找我可好?不,还是我来找你,你等我来找你!”
随着语声略微上扬,他眸中亮起期待的光,只是暮色深沉,那点光很快就隐在黑暗里。
如是几日,东华变得愈加沉默。他常常一眨不眨地盯着凤羽花,希望从中见到变化。然而花蔟好似缺了水分一般,蔫蔫地歪向一旁,颜色也越发黯淡,即便有手从旁小心扶持,仍旧掩盖不了它的衰颓。
这日,碧海苍灵落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沉闷地挥洒在天地间,树影摇曳,花枝凌乱,无端地仓皇。
凤羽花的上方张起了结界,细密的银针间出现了一方暖色的空洞,颤悠悠的花簇被笼在结界中,隔绝于天地外。哗啦啦的雨声到了这里骤然压抑,唯恐惊扰了脆弱的存在,但幼细的花茎仍似抽去了精力,再难支撑重负般低下了头。
一朵残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东华伸手去接,干涩的花瓣擦过掌心,不复娇嫩的触感,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别离,失色的脸庞说着几不成句的话语:“东华……抱,抱抱我……别伤心,凤羽花,你在那里等我……”
破碎的辞章和她滑落的泪珠,一日日在他脑中重演。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爱你!”原应甜蜜的私语萦绕在耳边,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
又一朵花落了,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残躯穿过结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因着水分焕发了最后的润泽,此后便一点点碾作了花泥。
花开花落终有时,生机昂扬时它们来,生机释尽便到了该走的时候。
但东华不许,此生有一次亲见她逝于面前已是极限,第二次当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几乎不用思考地,他提剑划破腕间,将唯一还能倚赖的鲜血洒到凤羽花下。
沾着点点赤金的花蔟缓缓舒展了身躯,微微抬起娇颜轻轻蹭上东华的掌间,像极了旧日的爱恋。
这混杂了血色的一幕酸涩了凤九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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