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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梦扶桑(卌六)


凤九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天地倒转的混乱感中,她只觉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但即便如此,她仍记得怀中相拥之人,哪怕眼睛睁不开,充盈在鼻间的淡淡白檀香仍叫她安慰,只是其中掺杂的血腥之气同样不容忽略。

        下一刻,他们似乎骤然从高处落了下去,急剧的下坠让凤九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扭转却毫无作用,此时此刻仙力修为全然失了功效。

        心下焦灼,意识却逐渐混沌。一瞬间,许多画面从凤九眼前闪过。

        很久以前的琴尧山,她偷溜出去玩耍,被虎精追赶着在山林间穿行,一时不察从树顶掉落,那一刻也是如此的失重感,叫还是幼年的自己惊慌失措,以为终是逃不过一劫。谁知须臾腰间被人轻轻一带,一股力道缓了她的落势,又将她稳稳放在树底。待她缓过神来再抬头,见到的便是青丘冻雪般的银发垂落在紫衣上,还有被骤然掀翻在地又仓皇奔逃的虎精。紫衣银发的背影渐而走远,她这才得以吐出梗在喉间的那声“帝君”。

        星光结界里,她去相助东华,用他所教的招式祭起陶铸剑拼尽全力向缈落刺了一剑,虽得手却被缈落一掌劈在心口,她便如一泓流水般柔软的月色直坠到东华怀里。她搂着东华的脖子,而东华用力抱着她。虽然疼得厉害,却又满心欢喜,她的微末功夫终于派到了用场,她与东华终于相守在一起,谁也没有扔下谁,谁也不能离开谁。她借着这点勇气叫他“东华”,又讲“说句好听话哄哄我”。

        千年前的仙妖大战,她被姬蘅和缈落联手设计损了神魂,意识蒙蔽认不出人,却还是在面对东华受伤时挣脱束缚清醒过来,祭出不多的仙元与命力荡涤邪祟。以为终要一别,她轻飘飘偎在东华怀里与他说对不起,他沉痛的眉眼让她已然模糊的意识不忍远离,她很想抬手替他抚平紧锁的眉头,再唤一声“东华”。

        “东华……”眼皮重似千钧,她竭力要抓住什么,却只剩喃喃低语。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双臂膀将她抱了抱,还在耳边唤她“小白”。

        怀中骤然一空,凤九猛地从迷蒙中惊醒:“东华,东华!”然而她攥紧的手掌中却什么都没留下。

        东华呢?她怎么能把东华丢了!

        举目所见,一片漆黑。

        凤九四壁摸索了一番,周遭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能活动之处也就一人见方,仅容她坐卧而已。

        她不知身在何处,这逼仄的所在总觉非天然而成,莫非是谁把他们引入此处意欲图谋不轨?可是他们把东华弄去了哪里?想及东华伤势沉重又昏迷未醒,凤九忧思愈盛。

        她起身在四壁拼命捶打了一番,却似捶在绵软的物事上,未有半分威胁。

        “东华——”她急切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内,除了震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并未见有别人出来理会。

        凤九正拧眉细思有无他法,前方却突然出现了光线。

        并非骤然亮起的刺目的光,而更像缓缓拉开的幕布上零星点缀的光。一颗明亮的星冉冉升起在遥寥的夜幕,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更多颗……便是这明灭星光驱散了眼前黑暗,叫视野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直至看到众多星辰齐心协力拖曳出一轮圆月时,凤九这才醒悟自己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夜空。

        然而,更让她觉得怪异的是,眼前一幕已非初见。

        那自天幕中升起的最为明亮的第一颗星,正是长庚星。

        天地一派漆黑时,以西方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自天幕亮起……海之尽头的银月,碧水之上的云雾,花木丛中的幽光,翩翩起舞的鸾鸟……

        约莫也只有在碧海苍灵才能看到,月末时节的满月当空与繁星共辉。

        她可记得清楚,那是他们初次在碧海苍灵看百鸟朝凤,她兴奋得要东华让雀鸟们飞得近些,东华却要她用跳舞来换,结果百鸟朝凤没看成,她纤软的腰肢却不知捏过几回。

        只是如今,那些甜蜜的记忆反倒成了催魂刀、夺命剑,凤九心急如焚,不知东华落到了什么境地,哪有心思想及其他。

        光线更亮了一些。

        借着这点光观察周围那些影影绰绰的山林草木,凤九愈加肯定这里是碧海苍灵,前面不远处就是观景台,她与东华来过许多次,又怎会不知?

        她试着往四面八方挪,四壁空间不知被什么力量束缚住了,只是晃了晃便再未撼动半分。

        正急得没法四处张望,目光扫过却发现,不远处似有一人。

        她不知自己的一番动作是否落入了对方眼里,更不知对方是否看出自己被困在此处不得逃脱,亦或那人根本就是始作俑者,正以观她仓皇失措为乐。

        凤九顿时一阵心惊肉跳,若是仅自己落入陷阱还则罢了,若是连东华也在对方手中就糟了,方才她还唤了他好几声,叫对方听见了总会知道二人的关联,这可不是好兆头。念头急转间,她自己先有些呼吸急促,却不得不屏息凝视,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随着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那处,凤九的惊诧之色愈加深重,她忘却了前事般狠狠拍起了周围无形的墙:“东华!东华!”

        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姿态,那个人影分明就是东华!

        她竟是傻了,既在碧海苍灵,除了东华,又怎会有旁人擅入?可是,东华是怎么和她分开的?她又怎么会被拘在此处?

        不知是声响未能传到那里,还是另有什么机窍,那人影呆坐在观景台前,毫无觉察般一动不动望向远方。

        凤九把双手拍红、喉咙喊哑也未曾让那人有所反应,只得停下手脚按捺心神。此时到底天色未明,碧海苍灵也不过是她的推测,不若再耐心守一守,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再做打算。

        如此,睡是睡不着了,她一边要操心处境的诡异,一边又担心东华的伤势,虽星汉灿烂、月色皎洁,却无心欣赏,只盼天明。

        黎明比她预料的来得晚些,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凤九觉得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应能将那人背上洞穿,可这么大动静竟还未有感觉,除非另有蹊跷。

        即便有了些准备,借着第一道曙光看那人时,凤九还是震惊了。

        那人果然是东华,说明她的直觉没有错,在夫君的事上,她的直觉向来不错。

        可这还是她认识的东华吗?

        来这里之前,东华的确受了伤陷入昏迷,但一夕之间怎会如此形销骨立、容色憔悴?他倚着石柱的背脊虽仍挺拔,却总透着几分颓丧,好似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失去了所有希冀,以致除了眸中的一点光再无别的亮色。那浓浓溢出的沉郁,便连隔了老远的凤九都一目了然。

        这样的东华唯有多年前在琉璃阁的那次相会时见过,彼时尚不明晓,回头再看,桩桩件件都是隐晦的告别,他强压的不适、强忍的不舍,无论何时想起,都让她心头密密刺痛。

        “东华……”明知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凤九还是喑哑着唤了他,但并未使其姿势有些微变化。

        “东华!”

        差不多同时,另一个声音从旁响起,随之出现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风尘仆仆的折颜径直走到东华面前,黑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地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是以为自己身体康健经得起折腾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来给你治伤!”

        “你也可以不治。”东华低缓的声音将折颜堵得一窒,他对着眼前连正脸都不给的人分明是有怒火的,却不知为何面皮抽搐着还是忍了下来。

        “每到这时你就来这里白白坐一晚上,打量谁不知道吗?东华,东华!九丫头已经走了四万年,你再这么折腾自己……”

        “小白会回来的!”

        “我们都希望她能回来,可你……”

        “我说,她会回来的,我一定会让她回来!”东华的声音很是冷硬,他一次次打断折颜的话语,不过就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

        折颜望着他瘦削的身形,暗自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让了步:“跟我回石宫去,昨日又没喝药吧!”半拖半拉,总算是把人拽走了。

        凤九却是听得一团浆糊:什么四万年?折颜说谁走了四万年?九丫头是指她?可她明明就在此处啊!

        她望着东华和折颜远去的背影,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片刻间得到的讯息委实过于诡异,便连她这位青丘女君、太晨宫帝后都要花些时间接受。

        凤九照着东华素日的样子打坐,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别慌别慌,你也不是没见识的一介幼狐了,好好想想,一定是有什么缘故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四万年,难道眨眼之间,她与东华已经又分开四万年了?似乎便在不久前,她才紧紧攥着东华来到这里。但她并不能确定,后来的那片黑暗是不是单纯的暗夜,也许暗夜中另有秘密,她知道有些结界或幻境是会让人丧失时间感的。

        再往深里头想,其实她连这里是否结界、幻境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确定。想及来此之前墨渊与苍何在讨论的另一方天地的疑问,来此以后她被束缚在不知名的空间,连东华都未曾发现,她有一个不太妙的联想:难不成她与东华到此后发生了什么,以致她在无知无觉中神魂离体,而躯体又有了变故,让别人以为她已逝去,实则唯余神魂飘渺无依流连此处?而对于神魂,时间的确并不那么敏感……

        越如是想,凤九越是心惊。若真如此,她虽不是第一次神魂离体,可连躯壳都丢了的却是首次,何故总要将这等难题抛予他们?如此看来,东华每每轻忽天命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她的担忧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东华。上一次为着她的神魂有亏便已累他修为折损、伤势缠绵,数来已逾千年,这一次再难上加难岂不是要了她家夫君的命!方才东华的模样已叫她痛心,如今两下一联系,凤九一颗心更是忐忑,四万年里,不知东华又是怎样的伤心难过,这可如何是好!

        她两只手缓缓地攥了拳,终究不死心,将那些个已知的术法口诀统统拈来一试,不能传递信息,引来注意也好,可惜并未激起任何反应,倒把自己弄得头昏眼花。

        凤九把脑袋埋在膝头,只觉无比沮丧。以前落败至少还知道个缘由,此时却全然没了头绪,这是要她怎样?要东华怎样?

        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她摸着周围绵软韧性的无形之墙,很是不惜力地捶打了一番。

        眼前空无一人,日头很淡,风声倒有些劲急,她呆呆望着前方,鼻间却始终有一股隐约的香气。

        凤九抬眼望去,就在不远处便有一大片连缀的凤羽花,艳红的花朵似火如簇,像一团红云笼在观景台上。

        她记得这一大片花海,那是东华为她种下,他说:“碧海苍灵不能只有佛铃,还要有凤羽相伴。”说这话时他握着她的手,唇边噙笑,眸色融融,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后来,他们来此观景嬉闹,凤羽花的淡淡香气便总是萦绕在襟袖间,只是那时沉醉于甜蜜的二人无暇顾及。

        东华总是揽着她倚在观景台前,阳光透过四周绿树枝丫的缝隙,在衣衫上洒下跳跃的光点,他望向摇曳的凤羽花,又轻抚她的额间感叹:“还是这朵最美!”

        她鼓着腮帮子找茬:“不美你待怎样?还想摘几朵不成?”

        他甚是郑重地应许:“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彼时她倒有些胆子,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盯得害羞,又不愿总是做被逗弄的一方,登时蹬鼻子上脸,拧着胳膊与他捣乱:“三千?还有三千!快说,哪里来的三千!”

        她乱摸的狐狸爪一路点起了火,东华一把抓住小手,轻笑道:“嗯,真是又美又醋!”也不管她的抗议就堵上了嘴,嬉闹便结束在了细语呢喃里。

        明明都是美好的记忆,转换天地,同样的风景却悄然失了氛围。

        不知是深厚的黑暗浸染了它,还是长久的寂寥摧折了它,它像褪去了水分的鲜花徒然留着空乏的外表,茫然皱缩在尘封的角落里,诉说着难为人知的别离。

        东华,方才你是否也在注视这片凤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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