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梦扶桑(五三)
几口锅子在灶头咕嘟嘟响,层次分明的香气蒸腾在空气里,天南地北的食材被一一放进去,甜酸咸辣的佳肴一道道摆上来,有条不紊的手势中翻滚着无限可能。
温暖而踏实,忙碌而满足,连烹饪的人也被抚慰,这是独属于家的味道。
小狐狸崽在门口探头探脑,试图潜进去先下嘴为强,却总是不及凤九手快,几次三番被阻,气鼓鼓地干嚎:“娘亲和父君出去都不带攸攸,攸攸已经好几日没吃到娘亲的菜,是可怜的小苦狐了!”
凤九知道攸攸的老把戏,惯会装可怜,尤其在吃字上头,堪称无所不用其极。不过这招也就对东华还有点用处,对她可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毕竟都是她玩剩下的,想当年她给东华哼唧的时候,小家伙可不知在哪儿呢!
“行了行了,这是哭的眼泪还是口水!”凤九慢悠悠尝了一口羹汤,觉得浓淡相宜,满意地点头,顺手拍掉攸攸边挤着泪水边向鸡腿伸出的“罪恶之手”。
小狐狸崽被娘亲毫不留情地戳破伪装,有些挂不住。她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以己度人,总觉外出便是做有趣的事去,未能参与已感失落,此时见次次不能得逞,不由撅起嘴抱怨起来:“你们都不疼攸攸了,是不是以后都要把攸攸扔在家?哼,你们这样会失去我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把你们忘记了!”
最近她跟成玉、司命走得颇近,很是学了不少酸话,这套辞说来行云流水,自觉颇有腔调。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凤九正要端起碗盏的手一顿,心中打了个突,忘记?忘记!她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真真是糊涂了,约莫是随着东华去了那方世界的记忆过于深刻,她竟忘却了此前是为何去了那里。明明是因为东华毫无预兆地消失又出现,还全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谜团重重之下才引起了他们的疑心。那么这次他怎么又记得了?还有,他还会消失吗?
这么一想,凤九顿觉将他一人留在殿中极为不智,上次便是变故陡生,叫人措手不及,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相较于瞬息即可万变的莫测,委实已过于漫长。心跳失速之下,她指尖一颤,一柄玉勺掉落碎了一地。顾不上收拾,身形一晃已冲了出去。
攸攸本还庆幸娘亲终于将注意力转了他处,正好方便自己行事,谁知却见她一脸惊惧地离开,心中也没了底。她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佳馔,犹豫了下,还是追着娘亲的脚步去了。
凤九一路奔至东华休息的殿外,气喘得急,却听殿中悄然无声,白檀犹在,宁谧如旧,不由安慰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不要杞人忧天,哪有那么巧,会怕什么来什么!
可待她紧走几步转过屏风,在铺着锦被的榻上并未见到人时,顿觉头皮发麻、手足发冷。他的外氅还搭在龙门衣架上,案上香茗尚有余温,唯有本人里里外外遍寻不见。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东华!”凤九急得高声呼唤,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空落。
没了主张的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心头不知闪过多少不祥的联想,便未注意到门外晃晃悠悠踱来一道身影。
那人手中捧着什么,想是听见了动静,进门便说:“小白,看我给你摘了什么?”满捧玉英明艳热闹,将他周身清冷都柔和几分。
东华本是眉目带笑、清风朗日,却见猛然转过身来的凤九眼圈微红、泫然欲泣,倒是一愣:“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凤九一颗心陡然放下,情绪却是收煞不住,她疾走几步,伸臂环住他的腰身:“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我见园中花草长得不错,摘些来给你瞧瞧。”
“那怎么不披上外氅?着凉了怎么办?明明是歇着,又起来乱走做什么!我还以为,还以为……”几句质问像是连珠炮,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醒了,便起来了。小白,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凤九不说话,手臂却又紧了紧,东华念头一转已明白了些许,笑道:“又胡思乱想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凤九将犹自挂着泪珠的脸往他怀里埋了埋,闷闷地说:“谁让你不全告诉我的!”
东华无奈道:“好好好,都怪我!夫人想听什么,我便说什么,绝不隐瞒!”
“……别丢下我!”凤九攥紧他的衣衫,抬眼看他,水润眼眸哀婉而倔强,“别丢下我一个,不然我会恨你!”
这些天来的境遇到底在她心底留了阴影,相比于那个世界里来不及安享和乐的他们,她无疑已幸运许多,但在庆幸的同时仍不免存了恐惧,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陷入同样的选择里。
两千多年前的星光结界,她也曾迎来别离,如今虽已释然,却不愿重历。她不想到了最后一刻再来纠结不舍,她要告诉他怎样才是她选择的未来。
东华抚了抚她的脸,将吻印到额间艳丽的凤羽花上:“不会的,再不会了!”
凤九却还嫌不够,勾着他的颈项凑到唇上,啃咬着留下印记:“说话不算话的,就要接受惩罚!”这一举动成功点燃了火焰,二人在浓郁的花香中贴得愈近。
迈着小短腿跟上的攸攸此时方到,呼哧呼哧闯进来,见到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一愣之后不由懊恼:“还以为娘亲有什么要紧事,原来是急着跟父君亲亲,不好玩不好玩!早知还不如安心多吃几块点心!”
小娃儿自以为是小声嘀咕,可清脆的童音回荡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晰,让已然升温的暧昧又迅速退了潮。
凤九红着脸一把将东华推开,胡乱给他擦了沾上的胭脂,便将之晾在一边,颇有几分翻脸无情的架势。她拎起小狐狸崽的后脖颈就往外走,一路走还一路嗔骂:“怎么就喂不饱你呢?吃吧吃吧,吃成个小胖墩儿!”
东华眉峰微挑,舌尖触了触被她咬破的伤口,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撩完即被踹。小狐狸这是哪里学的?略有点渣。
抬头却见娘俩还在几步外等他。凤九面上红晕未消,也不看他,不知朝着哪里说:“还不快来,攸攸肚子饿了!”
东华不禁失笑,这又是牵挂又是别扭的小狐狸!
午后,二人得了空来继续这段“公案”。
凤九的问题还是那两个:“怎么这次记得了?还会再消失吗?”这两件事于她十分重要,因而问得分外认真。
谁知东华只顾着揉搓她的脸颊,半天不说话,正要恼怒逼问,他忽而垂眼笑了,凤九抬头望时,似有细碎的光晕流动在他眼底,说不出的好看。
凤九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只因她从那笑容里竟看出了赧然,于是怀疑地瞪大了眼睛,虽是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可赧然……与东华如何联系到一处?她不由自主伸手到他脸上,想要掐一把问问“痛是不痛”。
自然这点小把戏是不能得逞了,狐狸爪给一把攥在掌心不得动弹。
却听他说:“我做了一件傻事……即便如今想来,仍不能说做得是对是错……但我并不后悔。”
今日东华的话格外费解,凤九还未从方才的笑容中醒过神来,又听他如此自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呆呆看他。
东华拉她坐近些,捏着手中葇荑说道:“如果是这两个问题,我可以先回答,此前不记得经历的事以及会消失皆是因为我说的这件事尚未结束,如今该做的都做了,该记得的便也记得了,也不会再消失了。”见凤九如意料中一头雾水的模样,他轻笑着点点她的鼻尖继续,“知道你没明白,所以我要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事情的开始是八年前的天族大典,大典前我一直反复地做一个梦,梦中来到无名之地,遇到无名之人,彼时不知何意,直到大典当日遭遇变故,才知道原来是某种预兆。就跟不久前我们经历过的一样,我到了别的世界,也有东华和凤九的世界。”
凤九只觉匪夷所思:“别的世界?不是我们去的哪个?”见东华摇头,她讶异道,“有很多这样的世界吗?那里的东华和凤九又是怎样的?”
“三千世界各不相同,自然连东华与凤九也各不相同。那次我去了两个世界,便完全不同。如与我们的世界相比,第一个世界是三十万年以后,那里遭遇大劫、即将崩溃,似乎因我恰能化解,才与这里有了联系,我便助了一臂之力;第二个世界还是洪荒时代,六族纷争尚未结束,那个东华身处战场正面临一场危机,阴差阳错之下我也帮了些忙,只可惜那时还没有凤九,所以没见到你刚出生的模样。”
东华三言两语将在两个世界的经历做了交代,省去了不少细节,自然是不希望凤九为了那些已然过去的事纠结。可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凤九并未被他带偏,什么世界崩塌、什么生死危机,化解哪像他说得这般容易,她可是记得清楚,他回来时是如何的疲累,连老凤凰都有些着急上火。不过此时还不好发作,且听他说下去,于是耐着性子地斜他一眼,问道:“那你说的傻事又是什么?”
“在不同世界的间隙,我遇到了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他所在之处不在六界之中,也有别于其他世界的运行法则,是个特别的存在,他说他叫混沌。虽未见之真实模样,但细数起来确实曾于危急中得过他的提点之恩,并不算全然陌生。”东华现出回忆的神色,继续道,“从第二个世界出来,他告诉我,因为我在那里的一些举动,无意中影响了那个东华的将来,原本他与那里的凤九并无缘分,这么一来倒意外地得了圆满,算是无心插柳了。于是,混沌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有可能,是否想要改变东华与凤九的天命?”
“什么?什么天命?”凤九不敢置信地与他确认。
“你也不信是不是?我问他,这是何意?他说,天命无缘并非只在一个世界。”
简简单单四个字便叫二人沉默。“天命无缘”,无论是东华还是凤九,在过往的岁月里不知听了多少遍这挥之不去的魔咒,即便他们都不甘屈服于既定的命运,却仍免不了在失意时陷入彷徨的泥淖里,因而总是回避着提及。
可这并不妨碍凤九猜到东华的答案,她知道他最在乎什么:“……所以,你就答应了?”
“他让我看了许多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他们都过得不大如意……其实,就算是第一个世界里的他们也并不太平……小白,我并不在乎什么天命,但看着他们因为所谓‘天命’各种错过,实在不能无动于衷。”东华解释道。
她知道这等奇事必然有一个无比沉重的交换,紧张地追问:“那要你做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我需要去往有东华与凤九的不同世界,成功扭转他们的天命。自然,不同世界里有不同的考验,也会有不同的难题。”
“不同世界?”凤九敏锐地捉住了这个关键,问道,“所以,到底去了多少世界?”
“……大概一百个吧。”虽答应了凤九要告知全部,但出于同样的原因,东华竭力想模糊这些细节,答得也有些心虚。
奈何小狐狸该聪明的时候并不含糊,她立时想到折颜曾经的困惑,老凤凰对于东华的修为与伤势时时反复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一看分明这就是正解了。
她不由恼恨:“还给我打马虎眼!什么考验、难题,若天命真这么简单就能扭转倒好了,是不是每次离开都会九死一生?不然你的修为去了哪里?又怎么受的那些伤?”
知道这一节瞒不过,东华只能哄道:“这不是没事吗,都过去了,我有分寸……”
“还跟我说‘有分寸’!你这人!要是真有事你让我……”如今看来虽是有惊无险,可这事怎经得起万一?凤九恨不得要拧他,终究下不去手,气哼哼问他:“我就不明白,不是你说他们不是我们,怎么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东华听她喋喋埋怨,倒觉暖心,小狐狸正是因为紧张他才如此反应,其实她想打想骂他都是甘愿的,自从想起了事情的始末,他便知道这遭逃不过。
嗅着她发间的馨香,他说起自己的想法:“小白,你曾与我说,我们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可神仙没有来世,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这辈子我不会听天命摆布,却唯独给不了你生生世世……若那些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能得圆满,我便当就是我们的生生世世了。那时我还想,之前一直是你来迁就我,我也可以做些什么让你开心。”
他浅淡的眸子里藏着小心翼翼的示好,有种少年般的青涩与朴勇。
凤九不知该如何作答,心头却似堵了一团棉絮。他在人前如何清冷无波,对她却总是执著一念。这些属实不像他会说的话,这些他扭捏着不大吐露的话,其实才是他最想给她看的真心。也正是这义无反顾、执著天真的模样,最是戳中凤九的心。
她眨眨有点发酸的眼睛,扯出个不算灿烂的笑容:“的确是傻!怎么能这么傻!我都觉得不像我家夫君了!”
东华见她消了气,拉着她又说:“但我觉得值得!其实我并未强求,每个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都是想要在一起的,我不过努力为他们造些机缘罢了。小白,每次看到一个世界里的他们能够携手,我便与有荣焉,觉得没有选错,东华和凤九果然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而每当那时,我就特别想你!”
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投过来,像是带着灼人的热度,让凤九有些吃不消,她偷偷擦擦眼角,扭头强装镇定:“还说特别想我,还不是回来都忘了!”
东华扳过她的小脸仔细端详,继而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口是心非的小狐狸!也好,既是这么不满意,那我一定得好好想想!”
小狐狸还要嘴硬:“怎么想?”
“自然是,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想……”夫人说他不像熟悉的夫君了,倒也无妨,他可以让她再熟悉起来,身体力行无疑最为可靠。
满抱的温软让东华沉迷,没有哪一刻能如此让他放松自在,无论是喁喁私语还是纠缠呢喃,他们都是彼此最契合的模样。
其实他说不后悔还因为,经过了这么多世界,看过那么多离合,叫他更知道眼前的重要。那些世界里的东华和凤九,是他们也不是他们,那些不够圆满的历程一一呈现于眼前,只会一遍遍提醒他,犹豫彷徨毫无裨益,相守从来都在点点滴滴的努力里。而他与小白,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正是最适合的样子。也因如此,他才能破除万难,坚持到每次回归。
此心安处即吾乡,他的确没什么后悔的,只愿这样的日子长些,再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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