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梦扶桑(五二)
茶香袅袅,白檀悠悠,太晨宫的书房重新找回了熟悉的味道。
东华披着大氅,正襟危坐着喝茶。除了面上少些血色,精神看着尚好,连唇边都噙着笑意。
凤九正绕着他团团转,一双妙目黏在他脸上,一边殷勤地端茶倒水,一边夫君长夫君短,漂亮话赛山歌:“夫君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给做!夫君累不累?要不我给捶捶背?”
路过的小狐狸崽攸攸很是疑惑,偷摸问凤九:“娘亲又犯什么错了?”
凤九小脸挂不住,绷着脸给小狐狸崽塞了两块点心打发她走:“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别在这里捣乱!”
“有什么不懂的,我听司命跟哥哥说,这叫什么什么,哦对了,闺房之乐!”小狐狸崽叼着点心想了想,胖爪子一拍,十分笃定地说。不过小家伙灵性得很,见娘亲脸色不对,立时脚底抹油出溜得没影了。
东华目送女儿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忍不住挑了挑眉道:“我也不大懂,夫人今日这般热情,为夫着实有些不适应。”
“这话说的,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小狐狸已颇得出嫁从夫的精髓,摸着鼻子说得毫无愧色。
“哦?倒是为夫的不是了,今日倒要好好体会!”老神仙意味深长地啜了口茶。
凤九假作不知,预备直奔主题:“那上次说的是不是可以……”
东华闭目揉着额角:“哎呀,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头晕……”
凤九脸上一僵,勉强扯出个笑容:“要不,你先歇歇,待用过午膳咱们再……”
老神仙犹在推诿:“今日我可能有些吃不下……”
凤九就知道这人不好打发,可几次三番达不成目的,不禁有些气恼,她忿忿地将手中的帕子甩到桌上:“明明是你说要告诉我的,怎么这会儿又推三阻四,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东华见她柳眉倒竖、小脸微红,一脸不服气,知道小狐狸这是要炸毛。
那日他为着安抚,允诺醒了之后再告知详情,她便记在了心上。开始还不好意思催促,这几日见他恢复了些总是变着法子打探。
方才她欲言又止、百般讨好,东华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不过彼时不容多想,待如今静心思想又有犹豫,本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拿来惹人伤怀,不如揭过不提。
想到此,他收了调笑,望着凤九软声道:“小白,我们回来就好,其他的不必理会。”
凤九并不这么想,见他遮遮掩掩,笃定是在隐瞒什么,全然听不进劝,摇着头拒绝:“不行,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原本盛满笑意的双眸,此时仍旧盈盈望他,可其中不止藏着委屈,还有多日来的忧心。她定是将这事看得极重,却并不为她自己。正因知道这点,让东华有些摇摆。
沉默良久,他将气鼓鼓的小狐狸拉进怀里,握着她的手,蹭蹭她盈着暗香的发说:“不是不告诉你,小白,你若想知道我便说予你听。不过,你要记得,那不是我们!”
凤九挣了挣,见他有意退让总算略略开怀,便未仔细听他后面的话,倒是仍旧犟着脑袋板着脸,以表示本帝后气还没消、配不配合看你态度。
东华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小白,你那时是不是一直在碧海苍灵?”
“嗯,我一直被困在一方屏障里,能看到、听到,却不能离开,只有一次不知为何出去了。我也不知在里面过了多久,大概有月余吧。刚发现的时候约莫就在,就在姑姑来碧海苍灵那次之前……”她想起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瞥了东华一眼。
“那我应比你到得早些,怪不得一开始未曾感觉到你。”东华倒很平静,一边抚着凤九披在肩上的发,一边娓娓道,“若你是那时去的,其实多少能猜到,那是三千世界里的另一方世界,也有四海八荒,也有东华和白凤九……四万年前,那里的东华和凤九相识相知,过程大抵与我们类似。兵藏之礼既成,定下婚约、筹备大婚和妙义渊崩塌的线索未变,只是没了滚滚。后来便是星光结界一役,虽克制了缈落,但那里的凤九因伤势过重而羽化了。临去前,她怕那人随之而去,便指着共同种下的一片凤羽花让他看护,说她的魂魄会在那里……”
凤九虽知道大概,依旧听得专注,听他如此说不由插话:“这么说,魂魄什么是骗人的?”
“所有人都这样想,除了那个东华。或者说,他唯有这一点希望,不得不相信,也不能不相信。他忍着悲痛照顾那片凤羽花,凤羽花不能遭受六界污浊之气的侵扰,他便频频出手荡平六界纷争。比之以往的清静避世,他更像回到了奔走杀伐的洪荒年代。四海八荒起先还颇为同情,后来对于他的铁血手段颇有微词,见其竟要为了一个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的人整肃六界秩序,觉得他约莫是疯了。”
“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有人替他们主张公道竟还要牢骚满腹!”凤九忍不住抱不平。
“并不是所有的好意都会被人领受,他们大约觉得闲适得久了,为何要自找麻烦。再说,本是不管事的闲人,如今将手伸长,不管是不是出于好意,自然有人不舒服。”东华未在这上头纠结,“那人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等的是千年以后,只因那是与她的约定。一千年过去,凤羽花海中果真蕴出了一片精魂,所有期盼都有了意义,这令他欣喜若狂。”
东华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激越的情绪,与他口中的“欣喜若狂”着实不符。凤九侧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他便有动力继续等待下一个千年。就这样千年复千年,三万多年过去,他独自一人游荡在六界,勉力守护四海八荒的清平,一片片收集魂魄碎片,试图为她重塑神魂。终于,只剩下最后一片,这使他觉得曙光已在眼前……”东华顿了顿,继续道,“然而,便是这最后一片,让他等了一个又一个千年而始终不得。你来的时候,他已等了五千年。”
凤九想起那段时日望见的形销骨立的背影,总觉揪心,她问道:“为什么不让别人帮他?”
“你忘了,很多人都不待见他,且不知是何缘由,除他以外的人看不到碎片,所以便是连墨渊、折颜这些亲近的人也觉得他疯魔。”
东华虽说得简略,凤九却从中听出一丝怅然。想象那形影相吊的四万年,原以为一步之遥的希望竟要磋磨那么久,就算并非真实,亦让人无法忽视,遑论是与他们如此相似的存在。她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让二人的温度有更多交融。
东华注视着他们交握的手,像是得到了安慰:“后来,你就来了。若非那次你出现,他可能已经支持不下去了……那些日子,他反复做着一个梦,有人告诉他,要找的碎片从未远离,最后的碎片就在他心里,那是他的凤九留下的不舍与眷恋。”
凤九蓦然想起那片黑暗里闪过的剑气和随后浮上的血腥味,还有他带着欢欣的低语。当时她已觉不对,只没想到是源于此,不禁红了眼:“所以他就……他怎么这么傻!”
“他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已经等了这么久,如果是真,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东华的声音有些飘忽,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幸好,是真的!”
回来之后,许是被这里的平和气氛所感染,凤九觉得那些戚风惨雨的画面远了许多。
然而此时,在东华无甚波澜的叙述里,她却好似又投入到那个被围困着什么也不能做的无助世界里,她与他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像极了被诅咒的命运。
她觉得心疼,尽管在那个逼仄的屏障中已心疼了无数次,却并不妨碍此时的她依旧心疼。
灰蒙的天空、孤苦的身影、别离的恋人,无一不成为唤醒她心底忧惧的导火索。无论哪个世界里的他们,似乎都不容易,他们努力要到一起,却总是遇到阻障,明明相吸的两颗心,每一分接近都如此艰难。她想起许多经历过的事,和许多害怕要经历的事,心情一点点沉郁,一开始还只是同情地啜泣,后来却变成了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的难以自抑。
东华替她擦眼泪:“怎么哭成这样?不是说了,他们不是我们!”
凤九摇摇头,抽噎着看东华:“那后来呢?我们离开之后,他们怎么样了?”离开前她所看到的,精魂碎片已有了融合的迹象,他们明明有了重聚的希望,可偏生山崩地裂、天地异动,无常之中不知喜与悲哪个先到。
他的手停在她腮边,望着她水光潋滟的眸子,突然问:“要看看吗,他们后来的样子?”
“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期待。
东华笑了笑说:“闭上眼睛。”
他俩的额头抵在一起,相触的肌肤一阵发热,眼前又出现了几日前的那个碧海苍灵。
曾经的地动山摇已然过去,无数条沟壑将这方土地支离,草木生灵在重重冲击中掩埋消逝,崩塌的碎片一半漂浮在空中,一半散落到不再明澈的泉水里,到处都是劫后余相。
唯一还有色彩的,便是将一团红光和倒伏的人影包裹在内的结界,如最后的净土悬于半空。结界中甚至保留了一些未曾凋零的凤羽花,苍何掉落其中,失却了光彩。
震耳欲聋的轰鸣戛然止歇,耳中唯有空虚的寂静,呜咽的风穿梭在荒野里,一点点卷走温度。
与结界外相比,结界中好似一幅静止的画,洇染的血色逐渐干涸,与留存的花簇混在一起,带着抹不去的印记。
但静止很快被打破,那团红光跃动着舒展开来,光芒愈来愈盛,一个朦胧的窈窕身影显出了轮廓。淡淡的影子转了个圈,向结界中的另一人靠近,浮在他上方打量着什么,伸出手小心地碰触胸前的伤口,又将头贴到一起去,像浓情的爱侣在耳语。
虽看不真切那道影子,凤九却又湿了眼眶,她仿佛看到交颈的二人,听到有人在说:“东华,我来了!”
结界被映得绚烂,方才涌动着的红转而柔缓,一深一浅两道身影依偎在一起,原先失去意识的人出人意料地动了动,眼睫微颤似要醒转。
晨曦初露,天色放明,远处天际有几朵云正在快速接近,凤九在其中看到了折颜与重霖的面孔,想也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这样他们是不是就有救了?”凤九忍不住问东华,既已有了希望,她实在不忍看到连这都被打破。
眼前的画面陡然晃动起来,云上之人与结界中人刚刚相逢,便如海上浮沫消失不见,她依旧坐在太晨宫的书房里。
肩头一沉,东华忽然靠过来,她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吸气声,反应甚是迅速,触到他额头一片冰凉,立时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抓着她的手不肯动弹:“头有些晕,一会就好……与那世界的联系有限,能看的就是这些,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想来之后应能否极泰来。”
见他连声音都低了两分,凤九暗暗埋怨自己,此前折颜便说他修为折损,这么短的时日又能恢复多少,怎么就由他任性!手下张罗着让他安歇,嘴上还要声讨:“叫你逞强!又不是非要今日看,干嘛总难为自己!”
“也不是时时能看到,你既想看,我总要满足。”他听话地任她摆布,带着慵懒的愉悦,又盯着她的眼睛再三确认,“这下可放心了?都已过去,我们也平安归来,别再放心上!”
被他宽解,凤九的确松快了几分,到底在那世界待了一段时日,明知与己不同,仍不免代入,他们能够迎来转折,她亦喜闻乐见。
见东华神色中已有倦意,她不由分说压着他躺下,待他安然入睡后方才起身离开。
闭上殿门,凤九转头望见天边卷舒的浮云,骤然从另一个世界回落的参差让她有些恍惚,她隐约觉得好似忽略了什么。
她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今日的膳食尚未准备,说起来这几日她都未有心情烹制菜肴,不如趁着东华休息去练练手,其他的放一放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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