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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梦扶桑(五四)


洪荒诸神大多曾去凡世历练,封去修为,暂掩神识,只投魂魄入世,于九重天不过少了几场欢梦、错过几次畅游,然短短百年已是一生,死生契阔、离合悲欢,本身已能成就感悟。

        不知是否因为后劲属实大,历劫之人归来多是没有记忆的,可即便如此,仍会有些画面或感觉留存在神魂里,先于理智而成为铭刻于身体的印记。

        东华这次却不同,虽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历劫,但在每一个世界里经历的事委实不算愉快,早先不记得便罢了,如今一一记起,别的不说,一大后遗症便是记忆过于密集,连他也要好好调适。而在此之前,虚实交织的错乱常使他有片刻违和,只不过因着亲疏,最先自然是身边人才会发现。

        比如滚滚就觉得,近来父君颇为……热情。

        自打第一次见面,滚滚就知道,他这父君是个清冷的性子,不仅在四海八荒的典籍里,也在五族众人的印象中。

        随着娘亲认了父君之后,他对自己算得和蔼可亲、思虑周到,是合格的父君了,但与娘亲口中所谓“外冷内热”总还有差距。即便后来妹妹出世,父君对妹妹比对他有更多纵容,他仍旧觉得父君一片热心想要做的事更可能是把他们兄妹俩早早扔去昆仑虚。

        父君的“热”是专属娘亲的,这是滚滚与攸攸多年来切肤之痛的感悟。对此,一定不要抱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妄想,谨守“温”的底线就好,这样不容易失望。自然,这“温”对于父君是温和,对于他们是温良。

        然而,当他接连几次在学塾的课堂里看到父君时便有些怀疑人生。

        十日前,阿离来太晨宫找滚滚玩耍,说起如今学塾中的小仙童流行攀比自制的玩意。而所谓自制,也并不限于娃儿们自己制,多半背后都有爹娘的影子。

        女娃儿们讨论穿戴纹样女红的多些,也有比拼厨艺的,大多乖巧斯文,动静倒也不大;男娃儿则钟情各式机巧精致的物件,年纪阅历所限自制的多半粗陋,于是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便成了拿爹娘做的宝贝在炫耀,少不得还要明争暗斗一番。

        似阿离和滚滚这般身份的,学塾中的童子当然不敢招惹,他们二人也不大参与“这等无聊又幼稚的把戏”。这句吐槽是阿离的原话,只不过说这话时他撇嘴归撇嘴,眼珠子倒没少往那上头招呼,怎么听都有点酸。

        滚滚却是明白他的意思,做个精巧的物件固然不难,阿离艳羡的是他们有爹爹给做的物件。他们俩爹爹倒是不缺,只不过一个忙得没空,一个不知忙什么的没空,若为了仙童间的这点意气之争要去劳烦他们,自己都觉说不出口。至于娘亲们么,一个是惯来以自力更生为教条、只有让儿子照顾的份,一个是除了厨艺可观其他还不如儿子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唉,求人不如求己。

        滚滚碰碰阿离,劝道:“何苦掺和这意气之争!你若真想比试,我记得父君书房里有本图册提到一些精巧的机括,或许可以一看。”

        阿离摇头叹息:“小白菜地里黄,爹娘只管自己浪……”

        滚滚听他又口无遮拦,吓唬他道:“小心被九九听到,告诉你娘亲去!”

        阿离立时推得干净:“我说什么了?好外甥,你可不兴给你舅造谣啊!”这滑不溜丢的模样可真不像那位严肃寡言的天君。

        谁知第二日,滚滚与阿离的目标尚未确定,东华却给了他一枚陀螺,还目露期待地说:“滚滚不是想要爹爹做的陀螺?”

        滚滚很是疑惑,这事不能说没有,可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他还是在凡世上学堂的百岁孩童,有这些念想也属平常,只是后来没等到爹爹也就放下了。在他们相认以后,父君给他做过不少东西,唯独没有陀螺。他不知这段过往,倒也怨不得他。

        “父君,滚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滚滚自觉两千岁的仙童与百岁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还早得很,不用不好意思!”东华摸摸他的脑袋。

        不得不说,虽然被当作小孩子不是很情愿,但如此惬意的撸毛还是很受用的,滚滚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将陀螺揣进了怀里。

        他给阿离瞧了一回便收了起来,东西虽然不起眼,再怎么说也是父君亲制的物件,宝贝点总没错。

        没成想还有用到的时候。

        当日便有一位小仙童也带了一枚陀螺来炫耀。这位家中雄踞北荒一处仙山,父辈门下弟子众多,据说与上代天君有些拐了不知多少道弯的联系,凭着仙山地产丰茂、门下弟子进贡,旁的不论就是一个财大气粗。

        小娃儿算是这辈的独苗,约莫在家中没少宠着,到了九重天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已然有所收敛,不过小孩子心性并不是时时都藏得住。别人都好打发,唯独阿离和滚滚两座大山越不过去,身份在那里,财再多也不好使,只有明里暗里挑衅着让自己暗爽一番。

        这枚陀螺沿袭了他家一贯的土豪作风,玉质金边,还颇有余暇地镂空雕了鸟雀。转动时,玲珑的鸟雀翩翩起舞,还有悦耳的鸣声传来,煞是好听。

        物是好物,虽有些华而不实,倒胜在精巧,给小娃儿玩也是尽够了。且那几只鸟雀造型圆润可爱,围观的同窗爆发出一阵惊叹,便是一向自己扎堆玩耍的女娃儿们都爱不释手。倍感有面之余,这位小仙童的尾巴便有点收不住,又冲着阿离和滚滚露出得意的嘴脸来。

        滚滚是无所谓,阿离不大待见这位。正因为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其他场合他们也能见到,这位不知缘由地要与阿离过不去,糯米团子也有三分火气,不想惯着他。

        阿离眼珠一转,也不直面怼他,对着滚滚做叹息状:“父君常说,如今的天族是大不如前,仙法也好、法器也好,都讲究个金玉其外的花架子,内里效果如何反不在意,这歪风邪气一长如何得了,怨不得仙术不昌到了这等地步!”

        滚滚知他在借题发挥,瞄了一眼也不做声。

        那小仙童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听到阿离的话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后来才慢慢品出味,不由怒道:“你说谁歪风邪气呢!”

        阿离依旧看着滚滚,奇道:“你说怎么有人就爱对号入座呢?没常识就要懂得掩饰!”

        一句话叫那小仙童脸胀得通红,忿忿道:“哼,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你倒是也拿个宝贝出来瞧瞧!”

        阿离和滚滚平素并不参与攀比,小仙童虽不致认为他们宫中没有宝贝,但宫中有不等于现下有,学童们哪管言语上的官司,多半还是眼见为实,否则任他是谁也不能让人心悦诚服。他笃定阿离和滚滚拿不出来,所以自以为祭出了杀手锏。

        阿离不屑地撇撇嘴,朝滚滚努嘴:“拿出来让他们开开眼!”

        滚滚倒还犹豫,他怕弄坏了父君的一片心意。阿离已先替他做了决定,见滚滚神色中有些不舍,朝他低语道:“你以为姐夫做的东西能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普通的吗?”

        果不其然,那小仙童和身后一干拥趸见抛过来的不过一枚不起眼的木质陀螺都是大笑。正要开足马力反唇相讥,却见那取材于无忧树的小小陀螺蓦地生出一双翅膀来,只一扇便疾风样朝着小仙童的陀螺而去。

        那边幻出的鸟雀犹在喳喳欢叫,带翅膀的陀螺已到近前,围着鸟雀转了几圈,陀螺上方出现了一个圆圆脑袋、六足四翼、红彤彤的小家伙,先是摇头晃脑听了一会儿,良久见雀鸟的鸣叫也无甚新花样,突然有点烦躁,混沌面目下的大嘴一张,竟将那鸟雀连着镶金带玉的陀螺一并吞了下去。

        方才还在大笑的人立时僵在当场,那小仙童一呆之下急得大叫:“我的陀螺!为什么要吞我的陀螺!”他想冲那丑东西讨要,可见它龇着大牙的可怖模样又不敢上前。

        只有阿离不紧不慢地声音传来:“哎呀,帝江啊,约莫是嫌你的鸟唱得太难听了吧!”众人皆知神兽帝江识歌舞,这么一说似乎也解释得通。

        滚滚倒颇为惊讶,他亦未想到,父君做的陀螺竟还有这等机巧,不过在陀螺里放个神兽什么的,父君您是认真的吗?

        他上前拍拍扑扇着翅膀、肚皮溜圆的帝江,这小家伙不知从哪里看出他的用意,噗地又将那枚饱经摧残的陀螺清出了体外,送到那小仙童面前。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枚显见得不是从帝江口中吐出来的陀螺,虽无明显的缺损,却自带可疑的讨嫌。小帝江开心地扇着翅膀,众人带着微妙的怜悯望向那仙童,而小娃儿嫌弃之下早已瘪嘴哭了出来。

        滚滚摸摸脑袋,莫名觉得胜之不武,思想着放课后是不是该跟父君提一提,至少不要放个这么腌臜的神兽,见小帝江还在转圈圈试图吞别的东西下肚,只得将之拎起来收进袖子里去。

        五日前,学塾里轮到上阵法课。

        教书的陆察夫子治学严谨,就是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本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的实战课,偏他似老和尚念经,各种阵图让学童们翻来覆去画了好几遍,另有克制之法也工工整整誊到纸上,让他们专心记忆。而学童们则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滚滚悄悄对阿离说:“怎么不是武夫子来教?这哪是学的阵法,倒像是声律启蒙。”

        阿离早已两眼迷离:“夫子可能指望我们将阵图像符咒似的扔到敌阵中去……”

        二人正无聊得紧,却听半空传来一道清冷嗓音:“纸上谈兵,坐井观天,可得否?”小娃儿们的瞌睡虫被陡然惊走。

        不及惊呼,眼前景物一转,他们便从课堂中离开了,四周天高草低、战旗猎猎、人啸马嘶、一触即发,竟是置身一处战场。

        陆夫子和众学童还在张口结舌,那声音又说:“识阵、用阵、对阵、变阵,不是依样画葫芦,似是而非,须得厘清内在与效用,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一道精光闪过,战场诸人被定在当场,那声音问:“不妨观察下这是何阵?”

        一帮学童七嘴八舌,有的说是鱼鳞阵,有的说是锋矢阵,有的说是鹤翼阵,吵吵闹闹没有定论。

        “滚滚,你来说。”

        被点名的滚滚颇为无奈,自那声音出现他便知道是父君,只不知他老人家怎么这么闲来看他上学塾。他躬了躬身答道:“启禀父君,应是鹤翼阵,大将中后,重兵围护,左右如翼,攻守兼备。鱼鳞与锋矢二阵虽也将大将置于中后,但都属进攻阵型,且攻势与弱点略有不同。”

        “嗯,不错,不过也仅指当前,战势瞬息万变,不可因循守旧。”

        又一道精光闪过,阵中将士恢复行动,果然随着时间推移,阵型亦在缓缓变化。待战场上的另一方进入阵中,更是鼓点似疾雨、来去如潮涌。

        众位学童看得津津有味,起先还畏惧东华威严,后来被吸引了注意更是就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尤其一班男娃儿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下倒不用人催,背口诀的背口诀,记阵图的记阵图,还自己先争论起来,很有虚心好学的样子。

        要说现场有谁最是心神不宁,怕是非陆夫子莫属。他至今未明白,这帝君大驾光临来提点自己的课又是何意。不过,尊神既来了,他怎好怠慢,立时上前致礼:“小仙无状,不知尊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帝君恕罪!敢问帝君此来……”

        “无事,得闲随便走走。”东华说得十分随意,还不忘评价,“这学问一事,最忌照本宣科、固守窠臼,不妨学研相补、思辨相长。”

        东华算是给夫子留了些面子,但夫子听来已觉芒刺在背,躬身连连检讨:“今日得帝君指点,小仙茅塞顿开,定当不负所望,悉心……襄助小殿下学问。”他本想说“悉心教导小殿下”,只是今日在帝君面前实在没得脸,也不敢托大。

        接下来的课堂时间,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每说一句话都去看东华的反应,生怕尊神不满意。不过东华老神在在,并未与他多话,倒是全程注视着滚滚,颇有慈父之风。

        终于放课,夫子一副被上峰督学的凄惨样,只觉从未如此累过。他蓦地忆起,许久之前帝君似还说过要向他讨教上古史,原以为不过一句玩笑,如此看来大有可能,不由更是脸色灰败、心情黯然。

        跟在父君身后的滚滚,尚未从东华亲至学塾的惊愕中醒过神来。父君能来接他放课已是难得,不知今日怎么心血来潮连课都陪着他上。他想了想说:“其实父君不用劳动大驾前来,滚滚知道怎么回去。”

        东华仍旧摸摸滚滚的脑袋:“不想父君来?之前没有关心学塾的课业,是父君疏忽了。”

        这话说得与东华的一贯画风颇有出入,滚滚偷偷抬眼望他,正遇上慈蔼的目光也投注过来。自认已是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但仍不妨碍他觉得很暖,父君的手掌让滚滚有点陶然,像是太阳下团着毛趴在他怀里打盹,浑身透着慵懒而舒爽。

        这几日夫子时常在滚滚面前转悠,旁敲侧击地问他:“小殿下,敢问今日帝君可在宫中?”“不知今日帝君可曾外出?”

        一边的阿离看不过去,直言道:“夫子,您不就是想问姐夫还会不会来嘛!”

        夫子尴尬地捻着须:“不敢妄言帝君仙踪,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滚滚不失礼数地回道:“您只管照常行事,父君并未说来或不来,便是前来亦不致因此怪罪。”

        夫子面色复杂地离开,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自上次东华亲临,夫子约莫有了阴影,这几日颇为发奋,一心搞起了学塾革新,原本课堂还只是埋头讲,如今倒是学着照顾听者感受了,只是考校时间多了,瞌睡时间少了,叫一班学童们苦不堪言。连阿离都幽怨地对滚滚说:“姐夫还是不要来了吧,本来还想躲躲懒,这下更没戏了。”

        滚滚倒觉得还好,功课并不麻烦,只是听折颜上神讲父君当年上学也不见如何刻苦勤勉,不知他老人家怎么就突然严笃起来。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关心自己?这么一想,他望着阿离和周围同窗苦哈哈的脸,莫名有了些负疚。

        滚滚暗戳戳注意起了东华的行踪,就怕他又突如其来地关心自己的课业,给本就不堪重负的夫子及同窗雪上加霜。

        要不着痕迹地了解父君的动向属实不易,不过有娘亲在事情就好办许多。近来,因着修为尚未恢复,父君被娘亲拘在太晨宫中休养,远门是不可能出的,便是近处也要择一时机,而据滚滚观察,时机全在娘亲身上:只要娘亲在父君一般是不出门的,若娘亲不在父君难免闲得到处溜达,比如关心下他的课业……而相较于父君,娘亲显然更好捉摸。

        滚滚自以为掌握了秘诀。

        于是,凤九发现,最近滚滚忽然对“父君在哪里”分外关心起来,她将之认定为儿子对老子的孺慕,至于为什么要向她打探而不是直接问东华,那必然是因为不好意思的面子问题。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岁大过一岁,那股子闷葫芦的别扭劲真是跟以前的东华像了十足十。不就是想跟爹爹亲近嘛,有什么不好说的!

        凤九想起以前,滚滚的确比现在更黏东华一些。彼时他们父子相认不久,滚滚年纪尚幼不大能掩饰情绪,兼之状况不断而东华伤势未愈,小娃儿一边是得了爹爹的惊喜,一边又是担心得而复失,嘴上虽不说,却成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东华身后,照顾起人来比她这娘亲都上心。直到后来攸攸出生,渐渐长大的滚滚才把离父君更近的位置留给了妹妹,自己也变得老成稳重起来。

        凤九捂着帕子偷笑了一回,且不说滚滚如今也不过两千两百岁,便是长到了两万岁二十万岁,在娘亲眼里仍旧是孩子,他既遮遮掩掩不肯说,娘亲便假作不知使把力罢!

        自打被东华刺激了之后,夫子痛定思痛下了颇多功夫,就书言书之余,经史典籍也拓展了不少,的确让课堂有所改观。只是眼界手法一事关乎习性,并非朝夕可改。

        今日要讲的是《四海通志》,正进行到北海一节,陆夫子说完风土地理,论起鸟兽物产。前者用文字描述还可理解,而后者对于见识尚浅的初学者就费解许多,除开其中常见的,一些稀罕或是传说中的神兽凶兽便只能靠想象了。

        这上头滚滚就要得益许多,太晨宫中的藏书在九重天也是数一数二,这些年来他涉猎的不过百一,到底比这些懵懂学童要好些。即便如此,他并未懒散懈怠,仍旧听得认真。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细小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都长得像马,駮和蛩蛩到底有什么区别?”

        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头顶突然出现了两头兽影,一头白身黑尾、牙如锯齿,一头通身白色、四肢强健。

        那声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牙齿像锯齿的是駮啊!那猲狙和鬿雀又是什么样的?”

        半空兽影更替,这次出现的是赤首鼠目、像狼一样的野兽,和白首鼠足、像鸡一样的怪鸟。

        “咦,可真丑,看着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细小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评价,听着很是嫌弃。

        随着那声音不断发问,空中又陆续出现了不同虚影,巧妙的是这些虚影并非静止,而是做着跑立坐卧的各种动作,不少学童正觉懵懂的东西倒是以别样的形式得到解答,窃窃私语之余俱看得目不转睛。

        自觉准备充分的夫子端坐案前抑扬顿挫说得投入,对于耳中传来的杂音十分不满,停下讲授一拍桌子便要发火,头脑灵活的娃儿见此纷纷噤声。

        一片寂静中,原本细小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鲲鹏到底有多大呢?它真能从鱼变成鸟吗?好想看看呀!胡子老伯怎么也不讲讲清楚!”

        在场唯一长胡子的夫子面上一抽,心说,这是谁胆子大得没边,竟然当着他的面挑剔!

        谁知下一刻那声音又说:“哥哥肯定也想看的,父君,您就变给我们看看嘛!”

        陆夫子刚要伸出的手不得不得憋屈地收了回来:好么,这是那位祖宗又闲得督学来了!

        众位学童还未搞清状况,迎面忽然吹来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微小的水珠裹在风中直扑到人脸上,再一看竟已置身于淼淼碧波之上。

        他们乘风逐浪,片刻间已与来时相去甚远。浪花舔卷脚面,脚下随着海浪起伏,间或传来沉闷悠长的低鸣。

        “哎呀,这是什么?”清脆的童音响起,丱发的女娃儿弯下身去摸脚踩的地面,地面湿漉漉滑腻腻,还在微微颤动,分明是种活物。女娃儿觉得有趣,小手拍拍打打,还挠了两把,前方随之而起一柱粗壮涌泉,水花隔了老远还被吹过来。

        鸣声渐而短促高亢,脚下望不到边的“地面”缓缓倾斜,向上翘起,鲲倏忽腾空而起。比之前强劲数倍的疾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众学童被猛地往上一抛,在惊慌失措的大叫中掉落到一片遒劲的刚羽之上,站立不稳的人手脚并用地抓着身边粗硬的羽毛。

        小女娃被抛得最高,她高声笑着在空中翻滚了几圈,丝毫不惧狂风巨浪,顺着光泽丰盈的羽毛一路滑到滚滚脚边,兀自还嫌不够,扑扇着大眼睛冲他拍手:“哥哥,哥哥,你也来!”

        鹏鸟的巨翼扇动,背上诸人正觉呼吸艰难,泛着金光的结界陡然闪现,将之笼在其中,这才把刺骨劲风隔绝在外。

        而要到此时,惊疑方定的众人才有心情欣赏结界外急速变换的风景,也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做“扶摇直上九万里”。着实长了见识的学童们嘴巴张得老大,惊叹之声四起。

        东华气定神闲,点足立于结界边,出言提醒还有些呆愣愣的夫子:“夫子不如继续。”

        受了点拨的夫子恍然醒悟,就着奇景将沿途风物一一说于学童。众人于苍穹之上俯瞰大地,顿觉心怀高广,胸臆激荡,听的人兴致盎然,说的人意气奋发,倒成就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课。

        阿离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珠感叹:“姐夫真是大手笔!”

        滚滚本在纠结,出来之前明明跟娘亲打探过,不知父君怎么就带了攸攸来,不过此时望见夫子分外生动的脸和同窗们亮晶晶的眼,又觉得其实还不错。

        他回头偷偷看向任小狐狸崽攸攸上蹿下跳的父君,见父君若有所感地侧脸过来,甚至还朝他露出一丝微笑,顿感不好意思地转身坐好,心中喜悦却已漾到脸上。

        众人于南天门外与鹏鸟告别,攸攸不怕生地摸着大鹏的脑袋与它叽叽咕咕,赞许它飞得稳当,还说要再找它玩。

        父子二人也不催促,默契地立于一旁等待。滚滚见东华眉目舒朗,总觉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道:“父君身子可安好?娘亲说您该在宫中休养,不敢劳烦父君为孩儿功课操心!”

        “是不敢还是不想?你娘亲与我说,近来滚滚颇为关心父君的行踪,还道是想与我多亲近,原来是父君误会了……”东华的声音听来有些失落。

        滚滚心中一急忙摇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怕累到父君!父君关心孩儿的课业,还费心给孩儿做东西,滚滚心里很开心!其实就算父君不做这些,孩儿也……”

        话音未落,东华的手掌已在他头上揉了揉:“年纪没多大,倒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见滚滚还想辩解,他笑着抚抚儿子的脸颊又道,“滚滚,你这哥哥当得很称职,不过在父君和娘亲眼里,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你也不必时时让着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跟父君说!”

        “……嗯。”滚滚低着头,觉得父君摸过的地方格外发烫,原来父君这些日子的“热情”还真是为了他,他不自觉地弯了眉眼。

        攸攸絮叨完,蹦蹦跳跳扑到东华怀里:“父君父君,上课真好玩,以后攸攸也能去上课吗?”

        她本想顺理成章地让父君抱着走,谁知今日东华未遂她的意,反倒放下她朝滚滚招手说:“父君已经抱过你了,现在该抱哥哥了!”

        滚滚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东华抱了满怀。一贯老成稳重的孩子倏地瞪大眼,久违的白檀香气漫过来,宽大的手掌还在背上拍了拍。

        滚滚是想当个男子汉的,但也许是方才父君的一番话还未让他平静,也许是被父君抱着的感觉委实太好,他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紧,不由自主伸手勾着父君的颈项,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将头埋到他肩上。这一刻,就让他暂时先做回孩子,再享受一下父君怀抱的温暖。

        为示公平又不让父君累着,滚滚和攸攸十分懂事地让东华一边一个牵着手回家。大手握小手,兄妹俩都很雀跃。

        “父君想起还答应了滚滚一件事。”东华语调平和地起了话头,引得两个娃儿都朝他望过来,“陆夫子倒是用了心,不过于滚滚而言,这学塾的确浅显了些,去昆仑虚的事该议一议了。”

        啊?滚滚一脸呆滞地望着父君,不知话题怎么就到了这里。这事他有印象,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父君将新制的剑交于他时便提过这个话题。原以为发生许多事后,父君约莫已忘记,现在这是连着失去的记忆一块想起来了?当年他被父君绕晕了,稀里糊涂便一口答应,转头想想虽不是坏事可难免心中不舍。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东华又说:“倒也不急在一时……”滚滚在略微惆怅的情绪里努力振作,觉得父君还是懂自己的。

        “……就三月后吧!”东华慢悠悠地补充。

        “……”滚滚决定收回前言,连刚才的抱抱都不香了。

        攸攸在一旁看着哥哥面色变来变去,觉得分外有趣,倒没怎么在意父君说的什么。哪知东华接着说:“攸攸不是也想上课?可以和哥哥一起。”

        小狐狸崽还不知将要面对什么,眼睛亮亮地望着父君:“可以吗?那真是太好了!”

        滚滚捂着脸,不忍看妹妹的笑颜:呵,父君,不愧是您,这就把我们兄妹一起打包送走了!

        东华一本正经地逗小狐狸崽,这事倒不算心血来潮,确是他盘算过的,只不过原本也不那么急就是了。

        眼看着儿子的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他心中不仅没有愧疚,竟还觉得趣致,甚至想撸一撸十有八九是耷拉着的尾巴。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当爹的福利不就是能揉软软糯糯的狐狸团子嘛!

        东华从刚找回不久的记忆中翻出了好多小狐狸崽们,不同年纪不同神态的面庞合到了一起,各种声调的“父君”犹在耳边,却都不如眼前的鲜活柔软。不止一次,扬起的娇嫩脸蛋成为穿过指尖的砂砾,那些错过的、遗憾的、消逝的,都散入浩渺的时间长河里再不复见。

        远处转来凤九窈窕的身影,她在向他们招手。东华看着雀跃起来的滚滚和攸攸,紧了紧掌中的小手,倍感欣慰,他的小狐狸和狐狸崽们都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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