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承恩殿里的漏刻浮到亥正,太子执笔坐在如山的案籍后,迟迟没有写下一个字。
一滴墨顺着紫毫滑下,颤颤挂在笔尖,伴着“啪嗒”一声响,于纸面蜿蜒生枝,浸透一片夜色。
樊金茂侍立在侧,翘首望向文窗,夜浓如墨。
正似太子的心境。
他侍奉太子两载,头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本连发丝上都篆刻着风发意气。
如今呢,那志气结为苦涩,成了攥紧的双手,成了难解的眉头,成了眼角的一抹血色。
想也是啊,换谁能释怀?方飘上云端,心口还没捂暖和,转眼被人打下来。这滋味,可不跟沉进冰窟窿似的。
“殿下……”樊金茂因他体恤下人,现也实心开导:“奴听着,良娣那话,应是说笑……”
“她是认真的。”太子没抬头,只盯着那墨迹,“不怨她……春日宴上,当着圣人太后,她根本没法子拒绝,是我没考虑周全。”
所以啊,做人不能太良善,太良善了自己吃苦,被人辜负成这样了,还酸着眼睛替她开脱呢。
樊金茂不忍看,挤挤眼睛,想出个招,“您方才赏的虾炙,想必良娣已经用完了,奴这就去问问,合不合口味?”
座上那位听见了,却长久没示下,他只管拿脚尖搓地,正一圈反一圈,长绒毯被搓得发白。
忍不住又问:“殿下?”
太子轻叹,墨点子在眼前叠成两片,“不必了。”想想,又合眼补一句:“知会广运门的,给她阿姐换个长籍,多陪几日。”
“是,奴这就去。”
干耗着,不见面,再深的情谊也耗尽了。
樊金茂心头嘀咕,嘴上不敢多言语,唤个小徒弟到跟前,压声嘱咐几句,却行退出内殿。
他提着风灯,拂尘扫在灯罩上,随着脚步一摇一摆,打出片颤悠的影子。
其实广运门哪用他亲自去,指使个小内监跑一趟就成。他这边,甩着屁股往东跑,半盏茶工夫,进了宜春宫。
为奴为婢的,不仅得照顾生活起居,还得两头调停,真是能者多劳。
樊金茂扶着廊柱,边喘气边如是想着。
往里一瞧,满铺铜錾莲纹的门外,还傻杵个黑影,笔直往那儿一挺,活似多了根廊柱。
这长眼窄鼻子,好像是白日里刚调来伺候的抱弦。
再细瞅,坏菜!她手里怎么还提着那个圆墩墩的食篮呢?
甩膀子跑到近前,开罩一看,好家伙!真叫个透心凉,虾汁都能拔丝了!
“你呀你呀……”他一面拿拂尘点着食篮,一面长吁短叹:“你怎么不送进去呀?该不会指望着放凉了,留着自己享用吧?”
有句话咽在肚里,到底没好说:殿下挽着袖口亲自做的,你有那命吃吗!
可惜了了!
结果抱弦眼皮都没颤,既不心虚,也不求饶,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硬得像石头,“樊公公恕罪,婢子不敢。但良娣关门前吩咐了,任何事不让打扰。”
樊金茂翻出个足见后脑的大白眼,不搅扰也得看情形呀!怪道只让这抱弦留下,大顽石配小顽石,石头碰石头,碰出火花来了。
他无奈地拍拍脑门,“得了得了,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去,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殿下跟前的樊内侍前来,有要事求见。”
抱弦不动如山,“樊公公恕罪,良娣说了,不能打扰。”
顽石点头,痴心妄想。
樊金茂懒得教育她,才招手唤来个小宫婢,就见门被人从里推开,烛影重重里,现出个脱簪披发的身影。
贺元夕方摘下那些繁复的首饰,边松脖子边问:“樊公公,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樊金茂呵着腰,看来很恭敬的样子,其实脸埋底下想招呢。
他是私自来的,怎敢说殿下吩咐?但不提殿下吧,又怕请不动人。
思前想后,将眼角挤出个忧心的褶子,“殿下近来诸事操劳,连着三日,熬得眼都红了。眼瞅着又到亥末,殿下还没歇息的意思,奴在旁瞧着,真是……”
说着,欲言又止地摇头叹息。
小算盘噼啪响,贺元夕也不是听不出来。
宫人惯常的招数嘛,是不是殿下派来的,他不点明,真话说一半,剩下的全让旁人琢磨,有朝一日被捅出去,那也是听的人误会了,与说话的无关。
她也没拆穿,宫里头行走,谁又是容易的。
“您稍待,我这副样子……”她两手在身前比划,意思穿戴不够庄重,“恐怕冲撞了殿下,容我去换身衣裳,绾个发髻。”
樊金茂小心打量她,心说现在这样正好,月黑风高干柴烈火,难道一板一眼跟赴宴似的吗!
“奴瞧着不用,东宫只您和殿下,就是说些家常话,衣裳首饰太齐整,反倒显得严肃。只怕殿下瞧了一兴起,再批上百十张奏疏。”
到底常年在贵人身边伴着,就是会兜圈子。贺元夕低头瞧一眼自己,方才同元昭闹着玩,换了身入夏的浅粉齐胸。她捂了一个冬天,脖下领上白生生,放在这般气候里,实在扎眼得过分。
所以樊金茂打的什么主意,太明显了。
终究还是以色侍人啊。
不过既走到这步,她也不犯矫情,想太多容易进死胡同,就这么着,洗干净送上门吧!
于是嘱咐了元昭先歇息,整整衣襟,往承恩殿去了。
走到半道,樊金茂到底不放心,塔拉着靴子,搓得道上卵石哗哗响。
好半晌,踌躇道:“奴想着,良娣有颗玲珑心窍,指定能听出奴这点花花肠子,不拆穿,也是因着您善性。奴其实并未得殿下钧旨,自作主张来求您,还请您多担待。”
“犯不着。”贺元夕却回得爽快。
她远远望着承恩殿,那是东宫最高的殿宇,檐角飞翘,似能挑着月亮。
“实话说,我在司馔司的时候,为了日子顺心,还不是经常在司馔身上作文章?您也是为了殿下的身子着想。况且在其位谋其事,我坐上良娣这个位子,受用着一等一的吃穿用度,照顾好殿下,就是我的责任。”
话很真诚,意思也不差,但总有哪处怪怪的。樊金茂歪脖子,撸着拂尘琢磨不出,干脆斜觑一眼,发现这位脸上不见柔情,竟透着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孤勇……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跑偏的?走到承恩殿院子里,他又犹豫了,瞧这模样,可别把殿下劝吐血……眼见那粉纱罗裙拂上玉阶,拦也来不及,只能头一闷,视死如归般跟上去。
二人绕过雪溪图屏风,发现太子还坐在案后看奏疏,于是轻步行至丈外,正待行礼,眼前遮天扬起片鷃蓝银杏枝斗篷,一闪神,就看到太子站在贺元夕面前,将她裹了个严实。
“穿这个走来的?不怕着凉?”
樊金茂知道自己多虑了,暗中摆摆手,招呼宫人退出承恩殿,顺便合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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