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今岁的天不算暖,临着上巳,春风仍旧干裂,擦在脸上像夹着细末,分毫不见诗文里“和春絮语”的景致。
樊金茂领一溜宫婢,顶着细末朝北走,他抑扬顿挫的调子,反倒成了春风里最和煦的声音。
“都跟紧了,仔细着点,别犯迷糊!”
这是奉太子命,往宜春宫送人去。
果真诸事无常,谁都料不准命簿有多跌宕起伏。前脚还杵在人背后斟酒布菜的小婢女,转脸成了东宫第二等尊贵的良娣。
怪道有人说生女娃好,女娃才真是无可限量啊……
樊金茂咂着嘴搓胸口,他没当良娣的命,生女娃就更不指望,只能格外留心揣摩上头的意思。
太极宫里什么最多?拈酸吃醋啊!前朝的大臣起了口角,还吹胡子瞪眼抡拳头呢,平日里修书立身的老学究,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遑论是后宫?
好比圣人的张才人,手下两个奉茶侍女,两个都打翻了水,丑的那个只罚半月例钱,漂亮的那个呢,打没了半条命!
通过此事,他总结出一项重大经验:贵人跟前的宫婢,不能太漂亮。
临到宜春宫门前,他又一次回头瞅瞅自己的杰作,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
结果那坐在圈椅里的贺良娣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就这?”
听话听音,樊金茂意识到事情办砸了,掀起眼皮一觑。
这宜春宫修得真精妙,各处巧思较承恩殿更胜。
柱子未刷朱漆,而以纯银錾刻的莲叶为饰,枝蔓婉转,直通头顶的莲纹藻井,那盛开的莲花四角各垂一片竹篁绿的纱帐,隐隐绰绰遮着满壁菡萏初香图。
要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的美人,平日瞧着灵秀,往宜春宫里一坐,立时露怯,华彩不见。
但她只穿湖蓝常服置身其间,竟似莲叶垂露,和谐非常。
可惜神情不大称意。
“樊公公。”贺元夕有些为难,将他叫到一边,“您给我找个豁牙算什么意思?”
说着往正中一看,有的双目无神,有的苦大仇深,活似短了她们八百钱月例。
但他是太子近侍,多少得给点面子,她委婉道:“劳您一日寻这么多人,委实为难您了,但您这……也太蒙事了吧。”
不想樊金茂大呼冤枉,皇城里采选多严苛,天知道他为了凑齐这些人耗费多大精力!
“良娣明鉴!”接着循循善诱:“她们都是奴精挑细选的老实头,您恐怕不晓得,但凡有点姿色的,哪个不想往上爬?像张才人的奉茶婢女,见着圣驾到了,平素稳当的腕子,那日像犯了癫痫,愣是把圣人当头浇了个透!后来张才人往她房里一查,好家伙,胭脂水粉屯了两箱子,就等这么一天呢!”
贺元夕懵了,还能这么勾引吗?圣人又不是个瓜秧子,这是寻死吧?
“后来呢,她得偿所愿没?”
“那指定不能,这会儿躺床上倒气,全等着喝孟婆汤呢!”
可见光有姿色不成,还得有脑子。
“所以啊,您也不必这么严防死守,不是人人有那命数。再者说,殿下真碰上喜欢的,岂是咱们能拦住的?承蒙您好意,这几位我都留下了,但近身侍奉的,还劳您再寻几位。”
一面说,一面捶着手掌强调:“最好是那种,妖媚、漂亮、满腹鬼点子,而且一看就是不省油的灯。东宫里找不见,可以往六局二十四司里找,就先……”
她点点嘴唇,“预备三五十个,让我好好挑拣一番。”
樊金茂张着大嘴眨巴眼,不是说反话,眼底也无妒色。饶是他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眼下也摸不清什么路数。
天爷啊,三五十个,比太子的派头还大。
“您这是准备征兵打仗,还是占山为王啊?”
“啧。”贺元夕睖他一眼,“先寻来挑选,又不是全部留下。”
只是挑选也够惊动半个皇庭了吧?但没法子,东宫就这么个独苗,太子还稀罕得很,谁知道日后什么造化呢?
腆着脸,寻人去吧!
那头樊金茂揣着一腔水深火热出宜春宫,这边贺元夕瞧着一排“精挑细选”,忍不住苦笑。
心说樊内侍真是话本子看多了,身在这天字第一号尊贵的地方,还指望哪门子一心人啊?能护好手底下这票人,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于是坐回缠枝圈椅,和和气气道:“你们今日不必着急干活,先去后院安置妥当,好生歇息一晚就是。”
那几个宫婢先唯唯道是,又合手谢恩。
礼毕却不动,只站在殿心,几次起了个声,又很快咽回去。
贺元夕看出她们欲言又止,不解道:“不认识路?找人带你们去?”
谁知话刚说完,忽有人开始低低啜泣,开始还克制着,梗着脖子一抽一抽,后来压不住了,越性“嗵”地往地上一跪,爆出阵惊天哭嚎。
这可好,她起了个头,剩下的也不管不顾了,一个接一个栽到地上,抱着胳膊抹着泪,哭得东倒西歪。
哭是劝不住的,问话也不答,贺元夕犯了愁,所幸边上还笔直站着一个,遂朝她问道:“她们这是怎么了?”
那宫婢身量细长,发髻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看就是个稳当人。
听到问话,果然端然走出队列,“回良娣的话,今次圣人大赦,她们原能放归回乡,谁知樊公公临时派差,将我等领来了宜春宫。她们都是思乡心切,不是故意对良娣不敬,还望您恕罪。”
有人被触到伤心处,抽抽嗒嗒道:“婢子的阿娘重病,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大赦对宫人十分难得,错过一次,很可能苦熬一生也等不到回乡的机会。
贺元夕怎会不知道这种心情,垂头轻叹,又硬起声说:“你们几个,规矩太差,我这儿不要你们。赶紧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地上几人同时愣住,木然望着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当下又是磕头又是谢恩,把钗环撞得叮叮当当,热闹非凡。
待那一行人却行退出宜春宫,空寂大殿内,就剩贺元夕同方才那回话的宫婢,大眼瞪小眼。
“你不走吗?”
那宫婢摇摇头,“婢子的亲人都死光了,回乡也没什么意思。”
贺元夕被勾起些愁绪,遥遥望着那几个欢天喜地的背影,喃喃道:“我也出不去了啊……”
那人只是垂头不语,贺元夕叹口气,很快收拾好心情,起身走到她旁边,“你叫什么?”
“回良娣,婢子叫抱弦。”
“抱弦啊?好巧。”
她发现还是这么面对面站着说话比较舒坦,拍拍抱弦的肩,轻松道:“没人的时候不必这么拘谨。”
又立于门前,看着院中随风轻摇的秋千架子,“咱们往后,就在这宜春宫,相依为命吧!”
“谁说只有你们相依为命!”
说话的是个飒爽的女声,贺元夕正觉耳熟,未及细想,当头扑来个黄影,对她又是搓头又是揉脸。
边上抱弦差点没喊抓刺客,定睛一瞧,才发现二人脸模子极为相似,却听贺元夕惊喜喊道:“阿姐!”
结果又一出抱头痛哭,元昭正想往她襟上擦眼泪,刚抚上去,柔滑似水,当下讪讪丢手。
贺元夕未留意,只引她进内间,嘱咐抱弦在外守着。
待门关紧,腿一甩,四仰八叉躺倒在莲花榻上。
她盯着头顶美轮美奂的花样,一时高兴一时又苦闷,“阿姐,你怎么进来的?你会在此陪我吗?”
元昭正拨弄她头上的闹蛾簪子,手指轻弹,那精巧的小翅膀便扑出片残影。
“我倒想陪着你,可阿娘独个在家呢。再说东宫也不是我想留就留的呀,就今日来此,还是太子殿下的恩典呢。”
“嗯……”贺元夕沉吟:“太子殿下,他是个好人。”
话说完,二人一齐陷入沉默。
元昭到底没忍住,趴到她面前,“究竟怎么回事?那使者到家的时候,阿娘差点没当是骗子。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就成了良娣了?难道就冲着太子是个好人?”
她知道自己妹妹不是贪慕权贵的脾性,她爱玩爱自由,打小就说要嫁个厨子,游遍山水,吃喝不愁。
现下算怎么回事呢?出息是出息了,崇化坊找不出更唬人的名头。但一辈子也搭进去了,乍然回味过来,还是觉得心里发酸。
贺元夕这厢,其实已经做足了打算。她想保住亲朋,想永绝后患,多少得做些牺牲。
但这些不能同元昭讲。
到底承了些父亲的不着调,扯着纱帐晃荡,信口胡诌:“好人还不够吗?权贵里有几个好人呀?再说了,良娣位比开国侯,看姓王的还敢欺负咱们?”
元昭被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惹毛了,推她一把,“你晓得嫁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太子不是厨子!日子过得不顺意,也只有你赔笑脸的份。搞不好一头吵着架,一头还吩咐你揉身扦脚,给他生孩子。”
太子还会缺人生孩子吗?
“这就是你眼界窄了。”贺元夕摇摇手指,摆出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历朝历代,多少公主去国离乡和亲,不都为了保国泰民安?我虽为蝼蚁,亦有青云之志!”
说着绷着脚腿一蹬,空中随之划出道红影,“嘭嗵”一声巨响,便见一绣鞋砸落门下。
门后的樊金茂一震,舞着双手把太子拦到身后。
待发觉没有危险,回头看去,只见那向来温润的脸上,多了些颓丧。
“殿下……”
“走吧。”太子将那装着虾炙的食盒交给抱弦,转身走进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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