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稠云散尽,霎有金光刺目,王玄泰双手悬额,缩在一片狭窄影下,窥视着殿尾跪拜之人。
那个叫曹庆云的,就为谒见天子,特意穿了极不合身的簇新布衫子,半个手掌都被窄袖盖住,实在滑稽可笑。
他堂堂相府公子,怎会认识这么个粗鄙田舍汉?
但明堂之上,到底不敢太放肆,只倨傲地调回视线,对太子道:“回殿下的话,微臣不识得此人。”
那语气平淡至极,却似剜心之刃,连太子都一时怔怔,忘了叫人上堂的目的。
他想在王玄泰眼中找到哪怕半分愧怍,但没有,曹庆云于他,如同骤雨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
太子道:“你……你当真不识?”
不想话音未落,曹庆云猛然暴起,以布衣白身劈开一众团花红绫,怒吼着冲到王玄泰身前。
“曹庆云!”
太子想拦,但见他已死死攥住王玄泰的官袍,那眼角迸溅出的戾气,竟灼得周边人退出一圈空地。
“你不认识我?你怎么会不认识!你毁了我的家!你毁了我的一生!怎么能忘了我的名字!我妹妹是……”
“是!”
痛骂戛然而止,他空张着嘴,悲愤在胸中激荡,偏发不出半点声响。
是因受辱,吊死在家门前的孕妇!还有为姐报仇,却被你活活打死的曹阿姜!
可妹妹们尸骨未寒,他怎忍再将她们拖到众目下,受这些讥讽冷语?
王玄泰被他揪着衣襟,却只是嗤笑,淡漠得似个旁观者。
他听不到曹庆云无声的呐喊,只能看见他突然僵直,脸庞逐渐被泪水淹没。
这申冤申到太极殿了,也算个奇景,被他毁了一辈子?长安的苦命人很少吗?就像毛乌素的沙,雷翥海的水,有何稀奇?
碾死一只蝼蚁,需要知道他的姓名?
家破人亡啊?听起来是有些惨,但这世间有人生享荣华,便要有人荆棘塞途,弱肉强食本就是人间定律。若经受不住,起初就别投来这红尘俗世啊!
况且父亲王衍权倾朝野,多的是人上赶着替他善后。
果听户部尚书郑燮喝道:“放肆!快来人,擒住这歹人!”
殿外禁军好似刚刚才生出听觉,金甲声铿锵有律,逐渐逼近太极殿巨大的铜门。
太子睁目道:“他并非歹人,他是横刀案的证人!”
不知缘何,郑燮自曹庆云上殿开始,就有种奇异的激愤,听得禁军步伐暂止,竟不顾人臣之礼,当场抢白:“证人?明堂之上悖言乱辞、嚎啕吵闹,臣为官数十余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证人!”说着冷笑:“哼,殿下近来种种,还真是让臣等大开眼界!”
曹庆云见此情形,这才惊觉自己匹夫之勇,几乎坏了正事。立将上半身贴伏地面,以求宽恕。
太子却对此狂悖之语置若罔闻,只面向皇帝,不慌不忙道:“父皇,曹庆云是此案关键人证,还请父皇念其初见天子,难控其行,宽恕其冲动之举,容他将横刀一案的真相,细细陈明。”
见皇帝不开口应允,接着解释道:“工部弩坊署铸造用铁,一向由城外西山供给,曹庆云……”
此处一顿,锐利的目光,随之扫向斗拱下的郑王二人,“就是西山铁矿的账房。”
不认识?没见过?
没关系,今日之后,尔等再也不敢忘记这个名字。
郑燮和王衍匿在巨大的阴影之下,原那阴狠虬结的脸上,因“西山铁矿”四字,活似被一柄破天金锤砸中,二人满面煞白,不由得惊骇对视。
可曹庆云的一时失控,已成了他们的把柄,王衍负隅顽抗道:“太子殿下!此刁民方才所作所为,臣等看得一清二楚!此处乃太极殿,一国明堂!是□□定国,为民谋福祉的地方!由着他将一出闹剧唱罢,已是对圣人大大的不敬,臣等岂能再容他跳梁攀咬?真当此处是村社不成!”
王衍发声,立有党羽跪殿附和:“请圣人依法严惩,以正朝堂肃然风气!”
此时众人目光,皆集于御座上的皇帝。
他重病两载,现虽强撑于此,但早已神情萎顿。
累啊,什么刀枪剑戟,什么战场孤魂……
今日,就这样吧……
日后再议……
软身靠着椅背,许久,才慢慢将眼珠转向身侧的赞者。
太子一见此举动,冷汗霎起,曹庆云已然暴露,若不能将幕后黑手一击毙命,无异于放虎归山!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皇帝会否动怒,拂袖转身,直面满朝文武。
“尔等满口天下百姓,现今天下百姓就在眼前,却容不得其说句实话!”
“还是说,郑尚书!”他眼中锋芒毕露,逼视郑燮,“你没胆量听实话?”
此瞬息之间,郑燮的面色由白转青,方才那些拥护王衍、跪殿相逼的大臣,亦将脸藏于笏板之后,不敢与太子眼神有接。
皇帝勉力撑开双目,将此风云变幻,尽收眼底,对押着曹庆云的禁军道:“放开他,让他说。”
郑燮闻言一晃,攒积多时的冷汗霎时冲刷脊背,他几想破釜沉舟,打死那曹庆云算完!
但回首一看,太子伫立群臣之间,昂然坚致混似一道天壁,那一点荒谬的念头,亦被汗液冲入足心。
郑燮惧极无泪,木然望着曹庆云向皇帝行礼,恍惚间,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大仇将报的快意。
“草民曹庆云,随家父,任西山铁矿账房一职。西山产量巨大,但铁质不纯,长久以来,只作锅釜犁车等民用铁器,但近几年,矿主忽然搭上了朝廷的关系,开始向工部弩坊署供铁。”
不知为何,他说着这些矿上的事,眼白渐染血色,鼻间也开始夹杂哭腔。
“他向来只说,家中同工部官眷有亲。后一次酒宴,矿主饮得酩酊大醉,这才说出实情,原来他将利润五成……”
他赫然一指,声如金石坠地,“通通返给了户部尚书,郑燮!”
那一向清高狂傲的户部尚书,霎时被百道目光直射面门,他后脊一软,眼看就要仰倒下去,但又在电光火石间,看见了前方站的团花紫绫。
他踉跄着站稳,攀住最后的希望。
王衍果然回首相扶,露出个不达眼底的笑,“郑尚书,站稳了。”
“谢……王相。”郑燮投去感激恳求的目光,正待说话,王衍却趁着相扶之机,倾身贴向他耳畔。
郑燮不知听到什么,脸色巨变,眼中生机荡然无存,整个人亦如病枝迎风,轰然瘫软在地。
此情此景,众人几乎已经猜到结果,太极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王玄泰忽然蹦出来,犹做困兽之斗,“曹庆云!你无凭无据攀诬朝廷重臣,难道就不怕阖家流放!”
“呵、呵呵……”曹庆云不惧反笑,笑声穿梭于斗拱间隙,忽高忽低,如同鬼魅。
突然,笑声尽灭,他盯住王玄泰,字字泣血:“我全家!全家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我一人足矣!哪里来的全家流放之说!”
两个妹妹接连殒命,母亲悲愤交加,郁郁而终,唯一支撑他和父亲活着的,就是报仇。
可惜,连父亲都死在被矿主追杀的路上。
不过没关系,哪怕剩他一人,他也做到了。
曹庆云小心翼翼,掏出那浸满血的账簿,高举过头,“草民九死一生,与阿爷将矿主私人账簿偷出,是非黑白,圣人一看便知!”
账簿呈上之路,似疾风过草,吹矮了一众官员的头颅。
皇帝看罢,劈头砸向瘫地的郑燮。
“国之硕鼠!汝以权谋私,贪墨无度,贻误国本!汝之卑屑,与腐泥虫豸何异!”
一气骂完,胸膛已起伏不定,一口一口吞着粗气,似暴怒难言。
太子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命人将皇帝看护妥当,而后昂首面向众臣,声音淡然而威重。
“诸位,束带立身于此,成为国之股肱,哪一个不是寒窗数载一朝飞鸿。可今日之举,孤只想问问各位,尔等所习民贵之理,所书固邦之言,难道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站于高处,将黎明百姓碾在脚下?”
他呼出口气,到底冷静道:“将郑燮革职,交由大理寺查办。”
而后目光一转,瞥向强作镇定的王衍。
“这一出,您还觉得是闹剧否?”
工部的账簿文书查不出任何问题,因为真正有问题的,其实是户部。
弩坊署,只是为了保护郑燮的一个幌子。
但谁人不知,郑燮,也只是王衍身前的盾。
那五成利,真正到他郑燮手上的,怕不足一成。
今虽不能彻底扳倒王衍,但逼其自断一臂,也不算辜负这些时日的谋划。
果然,朝常散尽,王衍一直呆立于太极门内。
朝日当头,他胸前团花散着微妙的紫光。
“太子殿下,这一出声东击西,好生绝妙。”
他站在广阔殿宇下,总算被急风吹个清醒。太子让尉迟俭大闹平康坊,又让贺元夕写信探查弩坊署,故意送上这些明晃晃的把柄,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好对户部和矿山下手!
太子却没搭话,只是奇怪地问:“王相何出此言?
王衍哼笑,声调已不似方才平稳:“殿下不是一直标榜自己襟怀磊落?如今耍起诡谲手段,倒让老臣都自愧不如!”
太子并不生气,坦然道:“王相乃国之重臣,孤以为,此贪腐蛀虫,应是人人得而诛之。”说着,话锋一转:“话说回来,孤私心认为,此案应不止这么简单,郑燮背后,说不定另有其人……”
他送上个诚恳求知的目光,“王相,你说呢?”
王衍身形晃动,咬牙笑道:“殿下英明!”
“嗯……”太子沉吟,“不过,您方才说诡谲手段,孤不敢苟同。试问这世间,谁人不想活得光明坦荡?孤没那么幸运,长在腐泥浊世,只要能护住身后百姓,卑鄙小人也好,无耻鼠辈也罢,孤都不介意。”
“殿下说的极是!”
王衍随意行了一礼,拂袖而去。
而樊金茂,也已带着仪仗到得太极门外。
他看一眼那紫袍背影,才问:“殿下,是先回承恩殿,还是去甘露殿?”
“都不。”
太子将视线投至头顶,金乌之外,罩着一轮轮光圈,略有些刺目。
他闭上眼睛,“我想去宜春宫。”
(https://www.uuubqg.cc/59775_59775397/4210868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