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太子回东宫，需穿过整个太极宫，绕至最北的玄德门。
太极殿周边无花草，放眼皆为深重木色，是以格外广阔庄严。太子一路北行，进入内廷，方见春日的妩媚婉转。
他却无心赏景，只仰首眺望前路。
这宫道空旷而漫长，远得仿佛能直通天庭。
市井百姓爱畅想皇廷气象，以为宫人数万，攘来熙往，其实他每每出行，都要提前清道。皇宫太大，总让人觉得天地之间，除了旭日流云，独有他一人。
谁人不贪恋锦绣红尘？太子也一样。
但他一朝入主东宫，便逼着自己，享受权势带来的孤寂。久而久之，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可自从上元夜后，一切都开始发生改变。
有一粒种子悄然落地，于无声间顶开条裂隙，起先细嫩弱小，而后蓊勃茂盛，就像他途经毬场亭，看到的葳蕤春草。
原来，已到了游船、祓禊、打马球的时节。
他的良娣，憋了整个冬日，一定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吧？
急于向她分享这些琐碎的美好，偏碍着皇室行止规矩，必须将期待压在六合靴下，将步子走得端方稳重。
雀跃压下去，不安便升上来。
那日为传假消息出宫，他冲她发了脾气。他向来不大会生气，不过有样学样，其实狠话说完就暗中懊悔，结果还是从她眼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恐惧。
自己一定是吓着她了，那之后的礼貌疏离，明知是做戏，却都让他寝食难安。
这份忐忑一直持续到宜春宫，在他看见空荡荡的大殿时，终于变成了慌乱。
还好门上的内监及时道：“良娣去了承恩殿。”
太子跑到承恩殿院中时，贺元夕正站于那棵琼花树下。
她穿着郁金染就的鹅黄纱裙，发带及腰，头顶琼花已开得兴隆成团，恰有风过，盈盈裁下片玉瓣，悄然吻上她肩头。
这情景叫他心头微漾，张了几次口，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胸中滋味太多，喜悦、愧疚、不安，过满的情绪反而敲出个缺口，让人一时不知先说些什么。
脚下正踌躇，那鹅黄的身影却先向他扑来，裙摆携着落花拂动绿草，卷起阵令人陶然的熏风。
腰间倏然一紧，低头看，她竟然已在自己怀中，仰起的脸上浸满了笑意。
“殿下，我听到消息了！您真的做成了！”
他身子一僵，又因她的笑靥融化，垂在两侧的手缓缓抬起，覆上那纤柔的脊背。
跌宕的心终于安妥。
“不是我做成的……是我们。”
大抵是被馨香熏醉了吧，眼底有些许酸涩，“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但贺元夕只是摇头，及腰的发带扫动他的手背。
“我还以为你会气我……任打任罚，我保证不躲。”
她还是摇头，说话的时候，目光灼灼，剔透无暇，“殿下，您要承受的，不比我少。”
寥寥数语，蛮横地撞入心间，在他眼底掀起浩荡波涛。
无条件的理解与信任，是世间最震撼的情谊。
他活在个锦玉堆砌的天罗地网，成败得失，只他一人品咂。
可现在不一样了，终于不一样了。
他可以收紧手臂，可以将脸贴近她耳边。这小小一片幽暗天地，仿佛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境，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徐徐诉说。
“贺元夕，我叫李忱，字砚川……”滞了滞，喉头滑动，“三生有幸，遇见你。”
今日你我互通姓名，方才算真正相识。
李忱……
他将这二字娓娓道来，温热中带着哽咽，是秾李的李，赤忱的忱。
吹入她的脖颈，搔动她耳畔，融融酥痒，是煦日破冰，让裂纹悄然生长，绽放细碎的银花。
再没比这更动听的名字。
她微微侧过脸，看到他耳廓透红，描着一圈光辉。
正待说话，春风忽然捻起一撮花蕊，恶作剧般点在她鼻尖，又顽劣地吹上口气，让那细索的麻痒肆意撒野，从鼻腔一路闯至她手心。
贺元夕忍不住抽身，低头打了几个喷嚏，好容易平复下来，这才察觉到……
掌心的触感……格外坚实。
她恍然惊醒！
方才高兴过了头，自己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还死死抱着他的腰呢！
啊！
她听见心中爆发的尖叫，当下就想捂脸逃跑，可刚要抽手，竟被人摁住，动弹不得。
隔着早春的锦袍，她几乎能感到他腰间的走势，热火登时燎上后颈。她视死如归般抬起头，看到他乘着春光，笑得眉目弯弯，“刚抱过就想赖账？这么多人看着，你可要对我负责。”
贺元夕眼睫颤动……不止一时忘形，还被人看见了？
她瞟向左边，有人！又瞟向右边，也有人！
没看错的话，嘴角都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她在心里哀嚎，逃又逃不掉，干脆把脸埋进他胸前那片泓浵云海。
其声嗡嗡哝哝，延着胸膛，传进他的耳朵：“殿下……您快让他们走啊。”
太子其实已经暗中挥手，屏退左右。不过玩心肆起，一手绕到背后，扣住她两腕，一手在身前，环住她的脑袋。
“不行，没人作见证，你又要耍赖。”垂首，抵住她的额头，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闪动的长睫，“贺元夕，你怎么回回变脸都这么快，是在欲擒故纵吗？”
贴额的低语，像一抔温泉水，每个字都裹挟着热气，吹得她脖颈更软，忍不住缩起身子，“我没有……”
他饶有兴致地拨弄她的发带，嘴上却很委屈：“你摸也摸了，抱也抱了，我被你占尽了便宜，你怎么能说没有？”
“我！”
摸也是被迫的……她又想起他腰际的触感，不安地扭动双手，反被他轻松制住。
没法子了，只能软声求饶：“天底下哪有小娘子占小郎君便宜的说法嘛，您方才还说委屈我了呢，现在又这么捉弄我……”
本是随口的嘟囔，却被太子听进心底。是啊，她受了委屈，她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赔罪。
于是放开手，认真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或这整个东宫，只要合你心意的，随你挑。”
贺元夕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竖起食指，悬于他鼻尖，忽然抬起胳膊，指向二人身边的琼树，“那朵花，我够不着，您替我摘下来，再挑个精巧的瓶子，我要放床榻边上。”
鹅黄广袖滑落，便露出截小臂，太子顺着手指看过去，顶上那团琼花，倒不如她袖间景致动人。
“嗯……是高了点。”他拍拍她脑袋，戏谑地说：“你确实够不着。”
贺元夕还没来及生气，突然小腿一紧，视线伴着尖叫升高，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抱起来。
“啊！”
她颤巍巍抓紧他肩头，处在从未有过的视野，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无意识地轻轻摆腿。
人长高了，心思又变得幼稚，大着胆子拍拍他的脑袋，“我比你高了！”
她的发带被风吹着，高高飘荡，似能触着太阳。
太子只是看着她笑，“是啊，中意哪个？摘吧，现在你比我高啦，高者多劳。”
她只学过能者多劳。
“有这词吗？”
“刚有的，你摘不摘？不摘我抱你回宜春宫了？”
说着还真往外走了两步。
这一路回去，得入多少人的眼啊，真要在东宫里称王称霸了。
贺元夕踢着腿挣扎，“唉，别别别，我摘！我摘！”然后伸出手指挥，“靠近点儿，我够不着。”
那广袖飘下来，拂过他脸颊，带着郁金惑人的香气。
“够不着是因为你胳膊短，这可没法子，又不能给你接一截。”
虽这么说着，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往那琼树走近两步。
贺元夕拍拍他肩膀，以示嘉奖，又将手支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去折那雪白的玉团，伴着清脆一声响，琼花离枝。
“摘到啦！”
她蹬蹬腿，表示要下来，却不知他是没懂还是故意，反而环得更紧，竟一路将她抱回承恩殿内。
眼前景象急转，从蓝天碧树，变成了屏风香炉。
她被小心翼翼放在软凳上，太子俯下身，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有热气喷在她鼻尖。
不知何故，贺元夕不敢看回去，只将碎花结成的白团子挡在面前，花瓣颤动，她的心也跟着颤动，飘飘摇摇，像要飞到天上去。
她藏在花后，说出来的话，亦飘着淡香，“殿下，那个……您还欠我个花瓶呢！”
太子一路将她抱回来，气息却还是平稳，“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名字吗？”
名字？
怎么会忘呢？
贺元夕只慢慢将花移下眼下，正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他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叫她神魂迷乱。
鬼使神差道：“李忱……”
唇间微风起，吹皱山河。
他绽出惊喜的笑，像有烟火坠入星河，“嗯，元夕。”
轻轻压下她的手，感受到掌心在激荡，他的目光随着花束降落，花落在她膝头，而他的眼睛，降到那唤过自己姓名的双唇。
“元夕……”李忱重又喃喃，此时才敢认真看，原来她的嘴唇比花瓣还要娇娆。
这发现让他呼吸愈加凌乱。
花香淡然，胸中的渴望却很热烈。
他不由闭紧双目，鼓起勇气靠近的时候，眉头止不住颤动，甚至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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