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太极殿前,晓色朦胧,浓云蔽日。
羸弱晨光挤破层云,艰难于丹陛间投下晦影,影下腾龙忽暗忽明,亦如黑雾缠身,难脱囚笼。
这囚笼左右,列两队官员,左首白锦铜纹,是为东宫太子,右首团花紫绫,官拜当朝宰相。
往日朝会之前,臣工间常有低语,现下却如寒蝉仗马,人人自危。
只因御史今日头戴法冠,想必有要事弹劾。
被当下氛围感染,尉迟俭持一簿写有“弩坊署”三字的锈红文书,亦有些六神无主。
太子早间才将这证据交予他手,他尚来不及细看。眼下两列官员已举步进入太极殿内,他只能蒙头跟随,走一步算一步了。
太极殿无柱,四个巨大的锥形斗拱倒撑天地,人一步入其中,只觉置身巨兽足下,稍有不慎,就要被这皇皇天威碾成齑粉。
众臣依赞者令参拜完毕,手持笏板悬于胸前,皆惴惴等候。
只见皇帝由左右金吾相护,端坐明堂之上,其声穿过斗拱间隙,空旷而寒远。
“看来今日朝会,御史有本上奏?”
此话落地,众人目光霎时汇于前方的法冠。
但见那红绫官服正冠直颈,活似头顶“天威何惧”四个大字,高声道:“禀圣人!太子殿下,生小便居岐山,由罪臣季氏教引,弱冠之年方入皇城,是以,臣工未见其才,百姓不知其德。臣身为御史,身担肃正朝列之责,今日,哪怕冒着触怒天颜之险,也要上奏,储君失德,难服于臣工!”
一席话引得堂下轩然,眼刀横飞,有忧心有不齿亦有揣手等好戏。
为人父母尚不当街惩罚小儿,今一国储君,千乘之尊,竟于太极殿内,当着满堂臣工之面,被指无才无德?这是何等的耻辱!
尉迟俭咬牙隐忍,但见太子孤立群臣之首,岿然不动。
“御史。”圣人声起,朝堂肃静,“若储君行止有失,该当弹劾,但失德一词,御史要慎用。”
御史仍高昂头颅,铿锵道:“谨言慎行之礼,臣下自然恪守。但今太子殿下,纵容其良娣贺氏,以后妃之身,干涉前朝之政,妄图构陷朝廷命官。难道此举,都不足以称一句失德吗?”
良娣贺氏?尉迟俭眉心一跳,不禁攥紧了手中的锈红文书。
他想起太子交托此物时所言,贺父与弩坊监私交甚笃,故能得此秘报。
可御史为何称之为“构陷”?
尚未多想,只听圣人寒声道:“太子?”
短短二字,暗藏诘问。
那白锦铜纹闻令出列,其声朗然如水,口称御史,却暗瞥右首的团花紫绫。
“御史此言,可有确凿证据?”
“自有证据!”
接话的正是宰相王衍。
他左行一步,向后侧脸,锐目直刺尉迟俭,“构陷储君,罪同谋反!明堂之上,谁敢妄言?证据,就在尉迟小将军手中!”
尉迟俭原还挂心着太子的处境,忽被王衍此言一击,手中文书顷刻被大汗濡湿,若不是多年带兵练出的定力,恐怕要当堂栽倒。
他几乎已经猜到,证物是假!他们中计了!
正待分辩,左右金吾卫已至身前,不由分说将簿子夺去,上呈皇帝手中。
翻阅文书,不过转瞬,只是尉迟俭瞠目屏息,恍惚连空中微尘都凝滞于此。
皇帝阅罢,双手阖簿,“啪”声轻响,时光重流。
熟料,他先唤的,竟是王玄泰之名。
“此书,为弩坊监自陈罪状。工部郎中王玄泰,明为铸兵,实为贪墨,户部所拨银款,被其侵吞十之二三。直致剿匪失利,兵士伤亡惨重。王玄泰,你可知罪?”
尉迟俭不敢松懈,将目光紧盯于右列末尾,眼罩黑绮之人身上。
不想王玄泰神情自若,躬身道:“此物,看似微臣私吞公款之证,实为太子指使良娣贺氏,暗通弩坊监,诬告微臣之证!”
尉迟俭念及惨死将士,痛愤难抑,愈发觉其嘴脸刁狡,“你还有脸狡辩?圣人亲阅,白纸黑字,岂会有假!”
“尉迟将军!当着圣人的面,难道又想屈打成招!”
一话堵得他哑口无言,王玄泰得意地扭动下巴,纵有黑绮遮目,亦能看出他胜券在握。
“圣人容禀,前日,臣在工部门外,见一女子行迹鬼祟,暗中与弩坊监交换了什么物件。后经臣逼问,才知那女子乃良娣贺氏之姐。她受贺氏所托,买通弩坊监,编造文书构陷微臣。圣人请细看,六部文书为防作假,皆设有暗印,工部是为双斧,若无暗印,定为假证!”
暗印!他怎么忘了这个!尉迟俭又急又悔,越过重重红影,盯着皇帝手中文书,恨不能用眼睛给那东西烙出个印。
皇帝却一言不发。
身为一国之君,怎会不知六部暗印?只他眼看太子毫不辩驳,强似入定,心中也猜出八分。
堂下已有人不耐,急急发难:“驻军将士受难,臣等亦万分痛心,但若依王郎中所言,太子作为国之未来主,竟使此宵小手段,实在令臣等寒心,令天下百姓寒心!还请圣人,将证物公示!是非曲直,自有论断!”
说话的,正是王衍党羽,户部尚书郑燮。
皇帝阖目,不忍亲看,只将那文书随手一抛,正落于其脚下。
“好,郑尚书,就由你来辨认此证虚实。”
郑燮听令弯腰拾起,只草草翻阅,便道:“回圣人,文书确为伪造!还请圣人定夺!”
此话犹似滚油入水,又如重锤击顶。
直叫皇帝背靠御座,缓然仰首,将脸匿入斗拱的阴影中。
其声,沉如叹息:“太子……你可有话说?”
太子却道:“儿臣管束后宫不严,无言可辩。”
他起声之时,殿外黑云压日,暗影沿着文砖的缝隙穿梭前行,渐将光明驱于一隅之地。
右首的王衍似听着号角,乘胜追击:“太子良娣之过错,本为殿下家事,但涉及朝廷,就是国事。如今证据确凿,太子无故攀污朝臣,实不配储君之位,还请圣人秉公严惩,以慰群臣拳拳报国之心!”
话毕,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众多朝臣,络绎跪称:“臣等请圣人,秉公裁决!”
尉迟俭越听越不对劲,这是何意!他们竟想逼圣人废太子?
来不及考量太多,他脚下一软,当即跪倒求情:“圣人!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殿下素来仁孝友善,绝不会行此等下作之事!定是有人设计陷害,请圣人明察!”
“小将军!”王衍侧目,“太极殿上,讲的是国法,论的是证据,不是你一句信任,就可以颠倒黑白的!”
论起口舌争锋,尉迟俭怎能胜得过他?只是急得满头大汗,看着列前的白锦铜云,引首长唤:“殿下,你说句话啊!”
“够了。”
皇帝一言,喝止满殿纷乱。
只见其双臂搭于案上,目光空远,不知望向何处,“太子受人蛊惑,罚其俸一年,食邑千户;良娣贺氏,言行不端,品性恶劣,赐……”
赐之一字,后面一般跟着鸩酒、白绫,或是匕首。
“父皇!”
前半句,太子还神色淡然,听到此处,终于跪地急求:“良娣行止不妥,儿臣当负首责,罚其禁足一年,儿臣自请至宗正寺思过,听凭发落。”
“此女惑乱朝纲,贻误国本,殿下仅以蒲鞭罚之,试问如何服众!”
王衍因其独子瞽目,心中积愤难消,今能咬中仇人脖颈,自然是不死不休。
“殿下如此急于包庇,贺氏更不可留,若任其为乱皇廷,恐有祸国之患!况且,尉迟小将军方才持此文书上殿,想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理应一同依法查办!”
太子怒目而视,“王衍!你不要太过分!”
王衍却步步紧逼:“殿下纵容后宫干政就不过分吗!诬陷臣工就不过分吗!殿下为一己私欲,就能公然偏袒,试问储君如此,江山何辜,百姓何辜!”
鱼肉百姓之人,竟也敢在明堂之上,为万民请命。
一番话真真慷慨激昂,忠心贯日,听得太子怒意尽散,忍不住发笑。
“是!”
他忽然提袍站起,铜色云纹一寸一寸,走出斗拱的暗影。
一边细数己过,一边缓步迈向殿心,“孤以瓦釜之质,任一国储君,无力查明横刀案真相,情急之下,命贺良娣勾结弩坊监,伪造文书。孤所犯之事,罪同丘山,空食阖朝供养,天下难容,枉为储君……”
路过王衍时,他淡然相望,“王相,你想听的,是此话否?”
“王相眼观六路,辛苦钻营,孤体谅你年迈,陪你唱这一出大戏,你怎还当真了?”
眼看其目直脸僵,太子接着道:“难道你忘了,万事万物,不可只看表面,啖尽其肉,才可见其骨啊。”
待那白锦铜纹面向朝臣,端立殿心之时,竟似这晦暗大殿中,唯一光亮所在。
“将证人带上来。”
幽暗丹陛之下,立着一壮一弱两名男子,二人听声而动,一步步迈上玉阶。
陛上腾龙竟似有灵,随那二人步伐,由尾及身,一段段挣脱囚笼。
待那二人行至门内,腾龙脱困,太子也冲王玄泰笑道:“王郎中,可还记得这位,曹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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