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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贺元夕挤着眼睛,伴着琼花若有似无的香气,坐在一片浩荡的光瀑里。

        花叶在手心皱起又舒展,光线随着心跳无节律地抖动。她不知道这种心情叫什么,大抵是紧张?越紧张越是想看清楚,于是试探性地虚开一只眼。

        太子还在寸外踯躅,原来他也闭着眼,弧度漂亮得像一片柳叶,睫毛悬在那叶片上打颤。

        嘴上说得厉害,倒也没比她镇定多少。贺元夕凭空升起些好胜心,举起花,在他面前晃了晃,不免得意地说:“殿下,这回是你占我便宜了吧?”

        花那边的人倏然睁眼,怔愣片刻,竟似大梦初醒,努力调整着呼吸,“我……对不住,我不该这么欺负你。”

        他尚不清楚她的心意,方才的举动,实在不够尊重。

        贺元夕则想不通“欺负”二字从何而来,但还是豪迈地摆摆手,自认很善解人意地说:“嗐……不碍事,食色性也嘛。我长得好看,您意乱情迷,也在情理之中啊。”

        毕竟殊色无双,谁能抵挡?

        况且宫里的图集她都看过,男女之间的事,她大概清楚。皇室需要子嗣,稳定边疆、笼络朝臣,哪一项不要人往里填?

        她澎湃地咬紧了牙关,觉得自己实在深明大义,冲着这份丹心,也该给她载个史立个传吧?

        春光明媚,暗香盈袖,此情此景,任谁也想不到,她的忠肝义胆又窜出来唱大戏。

        太子迎光瞧着她,以为那绷紧的面颊是为羞愤,配上那“食色性也”的神来之笔,恐怕自己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个色令智昏的淫贼,免不得更加懊悔。

        立储诏书上的“秉节持重”还未褪色,现可倒好,碰见心怡的人,行事反倒毛躁了,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兴许是为了在她面前证明那四个字吧,他负手,笔直立在那雪溪图屏风前,清清嗓道:“你误会了。”

        “我方才是……”

        他瞥见肩上云纹,大受启发。

        “是因为明日曲江宴,掌缝处已将你的襢衣制好,我方才……只是想看看合不合身。”说着还送出个略带戒备的眼神,“贺元夕,你该不会想歪了吧?”

        这话真是漏洞百出,恐怕只有他自己觉得能自圆其说。

        不过这个人,平日里一本正经很牢靠,较起真来又傻气幼稚。贺元夕有意逗他,便乖巧坐在软凳上,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道:“好吧好吧,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咯,您的眼力妾身是领教过的,扫一眼就能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中几条狗。”

        太子方听前半句,以为糊弄过去了,忍不住挺胸,“那是自然。”

        结果后半句呢?他知道她惯常满嘴跑骆驼,起先还当自己会了错意,听到末尾算是反应过来,“贺元夕,你埋汰我呢?”

        “那怎么敢?我说的都是实诚话,您天赋异禀,旁人长睫毛只管挡风沙,您还能当刻度使,光凭双眼睛,就能量出丈三寸五。”

        她倒真敢打比方!太子登时又气又好笑。

        “好啊,贺元夕,你……你才是……”

        尺子?骆驼?好像都不够贴切。

        他站在屏风面前绞尽脑汁,叩得那架子“嗒嗒”作响,最终懊丧地发现,在消遣人这方面,自己拍马都赶不上她。

        只能把袖子一甩,坐在一边生闷气。

        贺元夕偷觑他,那眼神,几要把屏风瞪穿个窟窿。

        真生气了?嘴皮子不利索,琢磨不出话来回击,自己跟自己生气吧?

        于是憋着笑,轻轻扯他袖口,“殿下?”

        殿下不仅没理她,还把袖子抽了回去。

        见状,贺元夕宽慰道:“您说不过我也无需丧气,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嘴皮子是我的长处,打遍崇化坊无敌手,您一定也有您的长处。”

        太子还是没说话,但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她知道这是等夸呢,又觉着仁爱礼义那些老一套,他铁定听腻了,便独辟蹊径道:“譬如说,腿长手长胳膊长,您一步抵旁人三五十步,看百戏也比周围的视野好啊……”

        还三五十步……哪有那么夸张,他是踩着长跷吗?太子总算找到机会堵回去:“你眼睛上也长刻度了?”

        “不敢,这是您强项,我怎么敢抢?”话说一半,太子眼眶子又瞪起来,贺元夕赶紧举起花挡住半张脸,老实招认:“早前还在内院的时候,听掌缝女使说的。”

        掌缝处裁衣袍需量身,知道尺寸也很正常,不过这有什么可闲聊的!太子忽然有种被剥光的羞耻感,不自在地坐远了些。

        又怀疑地问:“你们、你们谈论这些做什么?”

        贺元夕动动嘴唇,到底没说出口。她都是捂着耳朵听的,有的女使胆子大性子野,说出来那些话,简直让人想想都臊脸。

        结果太子一句话打断她的肖想:“你怎么还脸红了?”

        看着这古怪的神情,他大概猜到些什么,当下有些生气,她听也就罢了,叫那么一大群人拿他当谈资算怎么回事?还有上次那一出“肾阳虚”,也是掌医女使教的吧?

        “这些个人,真该让司正司的好好管束。”

        这便是他能说出最狠的话了,活像只逞凶的狸奴。

        贺元夕捞起他的袖子摇晃,“殿下,您别同我置气啦,再说那天咱俩演戏,您把我宫里的柱子都踹瘪了,您说您也不收着点,一脚踹没我三两银子,可给我心疼老半天,咱们今日就算两清了,啊?”

        太子想起宫人传小话,说良娣站柱子跟前打摆子,还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合着是心疼银子。

        但冲她发脾气这事,到底说不响嘴,由她抛着自己的袖子,无可奈何地说:“底下宫人千数,我不可能每张嘴都管得住,但有些话不该听的,你也该避避。不过那日,的确是我不好,没吓着你吧?”

        对他前半句,贺元夕不以为然,宫婢又不是清心寡欲的比丘尼,肖想一下他,也不算罪过吧?

        就譬如明日的上巳节,遮天裙帷,曲水游船,城里百姓家的小娘子,都能到曲江边上挑女婿。

        但宫婢呢?运气差的,留守太极宫;运气好些的,跟着圣人,登那干巴巴的紫云楼,伺候酒菜,隔着千百颗争奇斗艳的脑袋,看看比芝麻还小的花草。

        迎春不到春中去,光在楼上看着,与看山水画有什么两样。

        想到这儿,没忍住叹了句:“明日曲江还有杏园宴呢,可惜咱们得上紫云楼。”

        杏园宴是圣人赏赐新科进士的宴席,进士没什么好看的,酸溜溜文邹邹的话她也听不明白,但是宴上会挑两名最俊俏的小郎君,做探花使,打马走长安,寻这城里最娇艳的鲜花。

        届时满街都是扔帕子的小娘子,香风成云,别提多热闹。

        “要是明日不用登紫云楼就好了,我请您去辅兴坊吃胡饼。”

        本来她也只是开玩笑,谁知太子竟然说:“其实我也不想去。”

        有些念头不能凑对,烧起来就摁不住。

        好比一个孩子想干缺德事,他可能得悠着点怕挨罚,但两个坏孩子碰头了,那就成了干柴撞烈火,谁临阵跑了,谁就是怂蛋。

        贺元夕心里升上股异样的刺激,老长老长地“哎呀”一声,“您是太子,不想去也不成啊,可惜了,想做东巴结巴结您,您不给机会啊……”

        “孤给不给机会,还得看良娣的诚意,胡饼嘛……”太子两指比出道细缝,“好薄的情谊。”

        “驼峰炙够厚了吧?”

        左右花的都是东宫的钱帛,她也不吃亏,“还有萧家馄饨,菜羹馎饦,只要您肚子装得下,都是我的诚意!”

        唯恐劝不动他,又将那炙肉如何焦香,馎饦如何劲道,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也不知哪道吃食打通了他的灵窍,最后两道危险的目光一擦,成功点燃惹是生非的小火苗。

        贺元夕使劲攥着太子的胳膊,只怕不抓着什么,自己就能蹦起来,“您装病吧?装头疼、脚疼、肚子疼,随您,看您擅长哪个。”

        这些病症,犯起来下不了地,药藏监也诊不出个子丑寅卯,隔两日就能恢复生龙活虎,简直是为了逃席而生的啊!

        太子看着她蹦蹦跳跳直发笑,想来当年偷自己的瓜,就是这么同人商议的。

        “我不会装病,要不你试试?”

        这把年纪没装过病吗?日子也太无趣了。贺元夕怀着普度众生的悲悯,耐心解释:“您装病,我装作侍疾,咱们就都不用去紫云楼。换我就不成啦,哪有良娣病了,太子就不出宴的道理?我得被人骂是妖妃了!”

        大抵是为了保全她的贤名吧,药藏监到承恩殿的时候,太子正躺在床榻上,手脚肚子全都痛。

        因为脉象和缓流利,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些无关痛痒的养生方子,顺带嘱咐好生歇息。

        贺元夕表示要的就是这四个字,送走了药藏监,趴太子床边挤两滴泪,“委屈您躺一天,明日晨钟一敲,咱们就在夹道碰头,谁不来谁是怂包。”

        怎料他拽住她胳膊,瞟一眼门外侍立的宫人,小声道:“我躺这儿下不来床,你笑得眼睛都成两道缝了!当外头都是瞎子吗?”

        “对哦。”她也压低了声音,“那怎么办?我要哭出声吗?”说着还皱起鼻子。

        太子无语望苍天,“你得留下,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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